悬疑故事:驴友与隐士
1.夜半来人
那天晚上,我的茅屋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自从离开南宁府城到西郊的赤土村隐居,三年过去了,我这是头一回有来客。
是兵还是匪?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到自己家徒四壁,毅然起身拉开门栓。
当初我负笈离乡,一心追求功名,谁料年过半百一事无成,最后连回乡的胆量也没有了,只好躲进南宁西郊的荒山野岭。选择比邻罗秀山,因为山上有座罗秀寺。传说晋代名士罗秀曾在此隐居修行成仙,而失意的人似乎除了修炼成仙,再也没有更好的寄托。
遗憾的是,眼前的罗秀寺早已不负盛名,虽然还有两重殿阁屹立,却人迹罕至,香火渐冷。神仙我是修不成了,于是写了百余篇神怪故事,控诉现实不平,抒发离愁别绪。偶尔去拜谒弥勒佛,每当看见“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慈容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那副对联,竟然获得莫名的安慰。
在南宁府城混迹的三十年里,我原本是有几个朋友的,奈何混到白头仍为柴米油盐奔波,便渐渐疏远了。至于红颜知己,也曾卿卿我我几个,到头来也散了。唉,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有预感,自己将会在这座寂寞的山村悄悄死去,像一粒尘埃消散。
就是这时候,“咚咚”的敲门声响了。我刚开门,来客已挟一阵秋风进门。
来者何人,有何贵干?我说。
小老迷路了,想借宿一晚,请行个方便。他说。
我看了看四处漏风的家,笑说这屋子还能安下一张床吗。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风尘,说,就住一夜,打地铺又何妨。
我又点燃了一根松脂,狭小的屋子顿时增添了几抹亮色。这时我才看清来人,中等身材,体型瘦削,古铜脸色,双眼明亮坚毅。
在下徐某,冒昧来访,实在……他说。
我打断道,山野村夫,家中无甚好饭菜,你就凑合吧。
来人拱手说,餐风露宿惯了,有什么吃什么。
我示意他随便坐,转身忙去了。不一会,端上一碗米饭和一碗野菜。
来人也不多说话,大口大口吃起来,估计是饿坏了。
两碗米饭下肚,一碗野菜扫光,来人原本古铜的脸色泛着微红。
要不要再来两杯浊酒?我提议。
那敢情好。他说。
可不是什么玉液琼浆,就是农家自酿的米酒。我说。
徐某有口福了。他说。
下酒菜呢?我说。
客随主便。他说。
炒黄豆?我说。同时心里闪过一个恶意的玩笑:要不要炒石粒,嗦一颗石粒送一口米酒。
求之不得。他说。
我莫名地笑了笑。来人也跟着笑了笑。
炒黄豆,舀米酒,我们很快已在简陋的饭桌上对饮。
简单地自报家门后,我们聊起自己的过往,都为彼此的遭遇唏嘘不已。
我早就看破名利,一次进士不第就纵情山水了。他说。
我没你活得那么通透,直到三年前才真正放下。我说。其实我仍然没放下,只是没机会折腾了。
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何处不风光?何必千里迢迢踏破铁鞋?我说。
看了这座山,我还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淌过那条河,我还想知道河的尽头是什么。他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这辈子值了。我说。
只要愿意,你也可以。他说。
没盘缠。我说。
穷游,走到哪吃到哪,跟钱无关。他说。
我不行,没毅力。我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说。
心远地自偏,何处不风光。我说。
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才死心。他说。
你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说。
不胜枚举,他说,烦心事尤其多。
说来听听。我说。
遇匪,历险,多次死里逃生。他说。
见过鬼吗?我说。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似笑非笑。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也似笑非笑。
或许有,但我不怕,其实人比鬼可怕。他说。
你真见过鬼?!我惊呼。
没见过。他说。
神仙呢?神仙可不可怕。我说。
这个?他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说。
或许有吧,可惜我没见过,名山大川倒是游览不少。他一脸正经。
世上应该有神仙。我说。
你见过神仙?他说。
我摇摇头,说,或许缘分没到,说不定哪天就踏空而起,得道成仙。
踏空而起,腾云驾雾?他咯咯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何来此隐居吗?我说。
不知道,他说。
这里比邻罗秀山,山上有座罗秀寺,晋代名士罗秀曾经在寺里修炼成仙。我说。
就是这个原因?他笑。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白天拜访过罗秀寺,规模不小,可我没烧香,也没拜佛。他说。
走进罗秀寺,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说。
人迹罕至,香火寂寥……他说,神仙安在?
至少它曾经烟火缭绕,香客络绎。我说。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天亮后,我又要去寻觅另一处风景了。
那天夜里,我们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直到酒缸见底,最后双双醉倒桌边。
次日醒来,阳光已晒到屁股,柴门禁闭,来客不知去向,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写“多谢招待”。我想起昨夜的一幕幕,恍如隔世。推开柴门,罗秀寺钟磬声袅袅,顿感寂寞无比。
时光不紧不慢地流淌,冲刷不痛不痒的记忆,我却始终记得那是崇祯十年九月初九,来客姓徐,名弘祖,号霞客。
几年后,《徐霞客游记》问世,一时间洛阳纸贵,我幸运地在其中一闪而过。徐霞客在那个篇章里点到南宁的镇北桥、望仙坡、罗秀山、青秀山等景点,还提及武缘、宾州、罗赖村、赤土村等地名,文末来了一句“当夜在陆姓村民家中寄宿”。
鄙人姓陆,至于名号,还是隐去算了吧,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2.来客独白
那天晚上,在南宁府城西郊的赤土村,当我双脚并拢伫立在那扇柴门前,内心翻江倒海。
茅屋、鱼塘、翠竹、月亮、柴门,这些情景极易让人联想到“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意境。至于树上有没有鸟,来人是不是和尚,谁在意呢?
夜半来人,没有狗吠,没有鸡鸣,显然这不是一个富庶人家,也不是一般农家。该不会是山贼窝吧?等下主人拎着一把大刀跳将出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还有,夜半敲门难免让人想到“夜半鬼敲门”,主人该不会朝我乱洒狗血吧?
我实在又累又饿,恍惚中已敲了那扇柴门,咚咚咚。
门开了,茅屋主人对我的贸然来访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他先是拿出米饭和野菜招待,接着捧出米酒和炒黄豆跟我对饮。如果说饭菜略显寒酸,对饮该是慷慨了,毕竟我们将酒缸喝了个底朝天。
他是一个健谈的人,听得出来肚里储存不少墨水,名言和典故信手拈来。我不敢说自己读万卷书,但行万里路肯定是有的,像他那么健谈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他应该是一个寂寞的人,估摸平日里找不到倾诉者,遇到投缘的人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喋喋不休。
他说自己年轻时醉心功名利禄,没想到蓦然回首人已在天边;他说自己年轻时沉迷灯红酒绿,活该年过半百孑然一身。其实,这样的人何止他一个?君不见,世上有太多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最让我难忘的,是他跟我探讨鬼神时的认真劲。他不是小孩了,不会不明白世间有没有鬼神,有没有神仙。我猜他应该也跟别人讨论过多次,被嘲笑或无视久了,便害怕开口。面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便敞开心扉,一见如故。
我是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人,从小就背诵“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世间确实有一些神奇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在我走南闯北的游历里,奇奇怪怪的遭遇,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讲一大堆。可我给自己的使命是写一本与众不同的游记,而不是又一本《西游记》。于是,我以一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搪塞了他的问题,想想我也是挺不近人意的。
说来惭愧,直到我写完这篇杂记,仍然不清楚茅屋主人的身份。我猜他是一个秀才,曾经无比坚信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奈何到头来落魄不堪;我猜他曾经怀揣梦想,几十年如一日追逐,奈何年纪越大梦想越远。
原本,我想让他在游记里多露一会脸,多说几句台词的,可那跟游记的风格又搭不上,只好放弃了。
对于他的处世之道,我并非完全认同,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难免会画地为牢,他也逃不掉。其实,世上最大的监狱是捆绑心灵的枷锁。他本该了无牵挂,说走就走的,可惜他不敢。谁规定旅游一定要有很多钱呢?任意东西,肆意南北,走到哪玩到哪,才是最高境界,至于吃什么睡哪里,并不重要。
对了,茅屋主人自称姓陆,没有名号,估计他也不想告诉我自己是谁吧。暂且叫他陆公,你知道,我徐霞客很少恭维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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