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仙儿

平张村北，有一个一丈来高、三丈见方的大土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更不知是哪个年代的，相传这是上千年的一个王坟，但一无墓碑二无陵园，无从考证。

这一带的村民，自小就偷跑到大土堆上去玩，虽然大人一再喝斥：“那是个大坟疙瘩，谁再往上爬，死鬼半夜出来揪他小鸡鸡儿去！”还是阻挡不了孩子们。

说来也怪，小时候爬过土堆的人，一旦长大，口径出奇地统一，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去那里玩。

有一年，一个外地的吕剧戏班来赶平张村会，相中这个方方正正的大土堆，想在此搭个戏台，班主去和平张村刘保长商议。

班主拎着从济南府买来的蜜食、长寿糕、桃酥、大虾酥四样点心，来到刘保长家，说明来意。

刘保长捻着唇边稀疏的一绺短须，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哥，你是外来的，不知道俺这村里的阴阳儿（方言：长期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班主以为刘保长是以此为借口索要东西，忙说：“我那儿还有两坛上好的高梁酒，一会儿让小子送过来，您尝尝。”

刘保长眼珠一转，对送上门的东西肯定不会拒绝，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一般人可不敢使那个地方啊。”

班主看刘保长口风松动，心想有戏，话又接上了：“今儿晚上，我带两个在馆驿街买的猪蹄来，咱俩边喝边聊。”

当晚，班主带着酒肉花生米来到保长家，二人合计搭戏台的事。这刘保长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对搭戏台的事就是不松口，班主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啥人啥对付，当即许诺唱戏赚来的赏钱，分一成给他。刘保长一听这话，满脸堆笑，前后思量了一会儿，说道：“看你老哥这么实在，我也不挡这个事了，只是有一桩，这个土堆，别看在这年头长了，可谁也不知道来历，不知道你们有胆没胆，有福没福用它了。”

戏班子向来东奔西走、风餐露宿，无论是京城繁华地界，还是破庙地头都呆过，最惊险的是曾被土匪流寇扣到山里唱过几天，一分钱没给，好歹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班主经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自然不怕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破土堆。刘保长吃喝过后，也就由班主去了。

第二天班主带人搭台，先让人拿锨将土堆顶上推平整，再连夜挑灯扎架子置景，不耽误明儿唱戏。没想到怪事来了，忙了一天整理好的场地，到晚上一阵黄风刮来，将扎好的戏台一股脑刮了去，唱小生的正在绑绳子，离边缘近，被风生生地从一丈多高的土堆上顶下来，胳膊摔断了，疼得嗷嗷直叫。戏班的人一阵慌乱，像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七手八脚地滚了下来。

只那一阵儿风，刮过去就散了，四下里还是安安静静，天上月朗星稀，似乎从未有风来过。

灯一灭，黑漆漆的一片，班主想起刘保长说的话，不禁心慌起来，莫非这大土堆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古怪？他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定睛一看，土堆顶上隐隐地升腾出些灰蒙蒙的雾气来，透着说不出的瘆人的劲儿。班主心知这地呆不得了，小生的胳膊都折了，台柱子一倒，戏也没法开演，赶忙让人收拾好家什，连夜离开了平张村。

一早，刘保长来土堆这转悠，想看看戏台搭得咋样了。来这一瞅，一个人影都没有，要不是地上一片散乱的脚印，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

刘保长嘿嘿一笑，背着手回村了。

这土堆里有不知来路的仙儿，附近村人都知道。那时节穷，有些人家连碗都没有，把葫芦晒干切开当餐具盛饭吃。要是赶上红白事，连来亲戚加帮忙的，谁家的碗盘都不够用，免不了要借。

不知从何年月起，传说谁家有事需要借碗盘，去大土堆前点上香念叨念叨，说清自己因何事而来，求仙儿帮忙，借上若干碗盘，事过后，如数奉还，仙儿行善，全家感恩不尽……诸如此类的话。念叨完了，第二天去取，保准有，个个都是细瓷碗盘，比集上卖得粗瓷细法多了，要几个给几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是个积德行善的仙儿。

完事后，只要老老实实地还回去，下次借还有。若是失手打碎了碗盘，还的时候不够数了，就再拿香过去祷告，向仙儿赔不是，再给仙儿奉上几样果品，仙儿就不再追究。

有胆大好事的人，想看看这仙儿到底长啥样，到底怎么取回去，送完碗盘后，躲在大树上，屏着气儿等着。结果等了一晚上啥也没看见，落了自己一身露水，天明以后，从树上下来，碗盘已经不见了，不知啥时候，仙儿已经取走。

也有心眼多的，贪心留下细瓷碗盘，把自己家的粗瓷碗盘送回去顶数。想糊弄仙儿，仙儿多精明，能吃这个气吗？细瓷的收走，粗瓷的打碎了留在原地，转天贪心人偷偷留下的细瓷碗盘不翼而飞，家里的鸡鸭也被咬死不少，得不偿失了。

这是个爱憎分明的仙儿。

有个地主，家里不缺碗盘，可也学着穷人的样，穿上破衣裳，拿着香去念叨，成功地借到了碗盘。这个地主心黑，一看碗盘不光是细瓷的，还有了年头，估摸着能值不少钱，到了还碗的日子，一个也没还回去，全部据为己有，想上省城卖个好价钱。地主不怕仙儿来报复，他料想在土堆里修行的仙儿，不过是狐狸、黄鼠狼、刺猬之类，家里养了数条大狗，还有镇宅石，不怕它上门讨要。

没想到，仙儿法力高于地主的想象。当夜，一阵黄风刮进地主家里，数条大狗全部吓到哆嗦，一声都没吭，地主私藏的碗盘悉数被卷走，连带着他家的所有瓷器全部被打碎，连院里的荷缸鱼缸都没放过。地主这才知道得罪仙儿的后果。不仅如此，地主十天一掉坑、半月一崴腿，最离谱的是，好端端在院子里坐着，半块瓦片掉下来，砸破了脑袋。足足半年没得消停。

此事过后，仙儿的碗盘再不外借。任凭谁去祷告央求，也借不出来了。

说起来，借碗的事也是百年前了吧。近几代，村人只知传说，未曾见过实事，对于土堆里有仙儿，也是半信半疑。但因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故事，又让人不敢造次，所以除了调皮的毛头小子，谁也不会去爬土堆。好在，仙儿不和这些小孩一般见识，任他们闹腾，从未动过怒。

这次，吕剧戏班不知深浅地扎架子唱戏，弄得喧天舞地的，是真的惹恼了仙儿，方才出手吓唬，撵走了他们。

时过不久，一伙盗墓的，悄悄地盯上了土堆。白天不敢动手，晚上悄不作声地爬上去，用洛阳铲钻进土中几丈深，试图探究底下是否有大墓。钻探的结果令他们失望，土质皆为本地天然黄土，没有大墓存在的痕迹。因盗墓人身上皆戴有各类法器，这回仙儿也没辙，没敢出来作法。

又是许多年下去，仙儿和村民一直相安无事。

近些年，农村道路修得四通八达，某乡道按规划需要占用平张村的部分土地，土堆就在规划图的边缘。乡政府安排推土机、挖掘机过来，准备推平土堆，方便道路施工。没想到，大型工程车一到土堆前就熄火、出故障。年长的村民跟乡政府干部说了土堆的传说，干部不信邪，非要排除万难推平土堆。结果，换车来还是一样，车一离开这个地方，立刻故障排除，功能恢复。

屡屡故障，干部也没了办法，向上级委婉地建议，应尊重本地村民的意见，规划略作修改，向南偏了十米，绕开土堆。建议被采纳，道路工程得以顺利进行。

逃得开道路规划，最终没逃开“大旅游”规划。县里要求，打造旅游城市，开发旅游资源，给各乡镇安排了硬性任务，责令限期完成。乡政府领导想破脑袋也没找到本乡的旅游资源，上回来督导道路施工的干部想起平张村的大土堆来，翻遍县志，找出一个明朝曾经中过状元的本地名人，将大土堆强行冠以“名人之墓”的名头，前面树块石碑，四周垒上院墙，再种一圈松柏，像模像样的。

乡政府按任务引导游客来看，每个月都会有一拨两拨游客，带着鲜花果品献在“墓”前。

有松柏、有花果，还有垒得高高的院墙，许是比较满意，这次，仙儿没再出来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