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还没有恋爱过，你能抱抱我吗？”

1986年，老山战场的一个角落里，19岁的战士赵维军在临终之时，断断续续地对身边的女护士说出了自己的遗憾。

张茹难过到了极点，原本还在打转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忍不住颤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面庞，在额头和唇角轻轻吻下。

等她起身时才发现，这名年轻战士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19岁的战士

赵维军1968年出生于甘肃兰州鲁家沟村。因为家境贫困，祖辈都是世代务农的农民，没有条件供他一直读书，所以他很早就辍学了。

他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干农活时，为了缓解疲劳，爷爷总是会给他讲一些年轻时候的经历。在老人家讲述的那些战争故事的影响下，他逐渐萌发出了想要从军的念头。

17岁时，他进入当地的部队，正式成为了一名军人。军营生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大量的训练比在家干活时都要枯燥许多，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所以慢慢也适应了这种生活。

1979年，反击战的结束并没有打消敌人的嚣张气焰。此后的5年里，他们不断地骚扰周边地区，迫使农民无法劳作，学生无法上课，造成军民共计235人的死亡。

为了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阻止外敌侵扰，长达9年的老山战役一触即发。老山战场位于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西边，1984年7月以后，敌方先后调来了八个团，累计近两万兵力，企图以松毛岭为主战场，从四个方向进攻，攻占老山。

战争爆发后，我军开始抽调地方部队支援前线，19岁的赵维军也跟随47军，从兰州来到了文山州的战场。

一起来的，大多也都是18-25岁之间的战友。大家都幸运地出生在建国后的和平时期，虽然家里的大人都将战争描述得很残忍，但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他们还是满腔热血、意气风发。

等他们真正进入那片阴暗潮湿的山林时，才发现，战争根本不是打几颗子弹的问题。周围到处都是蛇虫鼠蚁，衣服也没有片刻是干的，战斗环境恶劣不说，食物和水源也极其短缺。

不过，年轻的战士们并没有因此退缩，他们反而变得更加坚定，更加勇敢。也就是在一次次的冲锋陷阵中，赵维军渐渐崭露头角，被提拔为了副班长。

后来战势吃紧，他们在低矮潮湿的“猫儿洞”里，顶住了对方投出的上万发炮弹后，依旧在往前冲。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战争却还在继续，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又会是谁。

和大家一样，赵维军也早就忘记什么是“害怕”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往前冲。只不过这一次，冲在最前面的他没躲过，还是踩到了对方埋好的地雷。

等他挣扎着醒来时，就只能感受到黏糊糊的纱布和难忍的剧痛了。

《死吻》

1986年7月的这天，两个挂了彩的战士抬着担架，慌慌张张地跑来，将一个浑身被炸得焦黑的年轻士兵送到了张茹面前。

张茹是这里的战地护士，她出生在一个条件相对好些的家庭，外公曾是战功赫赫的军人，父母都是科研一线的航天人。她学的是医学，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毕业后也选择了部队，然后来到老山。

此时她已经在这片战场上坚守了三个月了，她的每一点成长，都意味着有伤痛和牺牲发生。这样的历练，终是让她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变成了后来的成熟冷静。

可即便是见惯了伤亡的她，在看到赵维军的伤势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飞快地跑去把医生叫来。经过抢救，赵维军的状况暂时稳定下来，并逐渐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茹。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缓解他的疼痛，张茹在细心照顾之余，还会陪他聊聊天。他们熟悉了之后，得知彼此年纪相近，他就将她叫作“姐姐”。

此后的几天里，赵维军的精神状态慢慢变好，说起话来也比之前有力。这让身为护士的张茹感到十分欣慰，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也就在这时，赵维军的病情突然开始恶化了。

炎炎夏日，对于一个全身被炸伤的人来说，感染的风险本就极大。再加上山林里卫生条件不达标，环境又潮湿，即便被照顾得很仔细，也难以避免细菌的滋生。

作为护士，张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她好不容易看着这个战士好起来了，现在却因为没有药，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流失。

这种无力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究竟都学了什么。就算赵维军每天都在笑，她也知道，这个弟弟肯定很痛。只不过，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

她原本以为这是暂时的，过去了就好了。没想到受了这么多苦，还是被拦在了这一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由于医疗条件有限，伤口感染溃烂后根本无法处理，医生为了留住他的性命，只能尝试截肢。

无奈的是，截肢之后，他的情况还是越来越差。每天昏昏沉沉，没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在经历了反反复复的高烧和昏迷后，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数。

他还没有看到胜利，还没有回家给爷爷讲他打仗的故事。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但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真的回不了家了。泪水从眼睛流进了纱布里，传来的痛觉却让他更加清醒。他闭上眼睛缓了缓，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对张茹说：“能不能把我转到兰州的方向，让我再看看家。”

张茹本就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愧疚不已，此时更是痛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紧时间把他转到家的方向。她怕自己再慢上一秒，这个弟弟就连家也看不了了。

赵维军满眼眷恋地望着远方，眼前开始浮现出爷爷讲故事的场景。身上的力气开始慢慢变小了，他看张茹难受得双眼通红，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就想用最后的时间，帮她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有些遗憾地说：“姐姐，听别人说，有爱情的人生才是完整的，我还没有恋爱过，你能抱抱我吗？”

张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赶紧用衣袖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贴近那个被纱布包裹着的面庞，含着眼泪在他的额头和唇角轻轻吻下。

等她起身时，弟弟已经离开了。这一幕被永远定格在了战地摄影师王红的相机里，后来，她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死吻》。这是属于张茹的第一个吻，也是属于赵维军的唯一一个吻。

29年后

赵维军是张茹眼睁睁看着离开的，她是护士，见过重伤，也见过死亡，但唯独没有那么近距离地体会过生命的流逝。那种绝望的感觉刻骨铭心，也正因为忘不了，所以她在战场一待就是九年。

从21岁到30岁，她的心境也慢慢发生着变化，战场的磨砺，让她时时刻刻都逼自己，要保持冷静。因为她的情感救不了人，她的泪水也比不上酒精，但只要她快一点，再快一点，也许就能多一个人活下去。

1993年4月1日，历时九年的恶战终于结束，幸运的是，张茹活了下来，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此时再躺在舒适的床垫上，就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现在醒过来了一样。

按理说，她应该回归平淡，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但是她已经在枪林弹雨里奔跑了这么多年了，那种责任感和使命感，让她无法忍受自己就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

一想到她回家了，战友们却没能回来，她就吃不好也睡不着，痛苦地眼泪直流。可是哭是没有用的，她永远都记得赵维军临走前，看向家乡的目光。不只是他，每一个没能回来的战士，都想回家。想到这儿，她决定去祭拜一下那些年轻的战士，替他们看看他们的家人。

说干就干，张茹开始联系那些活下来的战友，询问那些牺牲战士的家乡和父母亲人。随后，她就背上了行囊，辗转9个省市，43名牺牲战士的家庭，一家一家地拜访。她原本还觉得这样有些打扰，但这些烈士的家人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都纷纷表示，很感激张茹能“多此一举”，因为是她用行动在告诉了大家，他们的孩子是英雄，他们的孩子没有被忘记。作为父母来说，他们半夜惊醒时，还是会忍不住自私地去想，为什么牺牲的偏偏是自己的孩子。

可是张茹来了，听她讲了那些战场上的故事后，他们又觉得，孩子是对的，是好样的。

他们仿佛亲眼看见了那个战场，看见了孩子在往前冲，看见了他们偶尔和战友说笑打闹，也看见了他们在想家。比起那种一无所知的埋怨，他们更希望自己能感同身受，做一个合格的英雄家属。

除了跟战士的家人们讲故事外，张茹还一个一个地去祭拜了战友，她庄重地向他们敬礼，又心情复杂地给他们倒上从前喝不上的好酒。看着酒杯，她突然在想，他们都那么年轻，是不是都还没学会喝酒，就打仗去了。

把她能找到的43名战士祭拜完以后，她开始四处打听赵维军父母的下落，这是她一直想找，却始终没有找到的人。赵维军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如果不找到他的家，那她将抱憾终身。

这一找，又是好几年，直到2015年5月，她才打听到，赵维军被葬在兰州市榆中县的烈士陵园中，他牺牲后被授予了一等功，父母也住在附近。张茹兴奋得立刻就赶了过去，当她看到墓碑上的照片时，却半分激动也没有了，攒了十几年的泪水，瞬间无声地落下。

她依旧还记得，这个小战士刚醒的时候，明明浑身都痛得不行，还非要扯着嘴角跟她说：“你比我大，我叫你姐姐吧。”最后走的时候，也是在说：“姐姐，我还没有恋爱过......”

他不是唯一一个遗憾的。那片战场上的战士，年纪都差不多，他们几乎都没来得及成家，也没来得及体会世界的美好，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他们经历过贫困，经历过战争，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想到这儿，她看着照片上的青年，轻声说道：“姐姐来看了，你放心，现在已经和平了，像你这么大的，都可以读大学了。”赵维军的父母此时就站在她身后，红着眼眶，默默地将视线转到了一旁。她向弟弟告别后，郑重地又向两位老人行了一个礼。

然后慢慢地跟他们讲，战场上有个很勇敢的赵维军，他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很快就当上了副班长......

后来，那张在战场上拍下的《死吻》公布出来时，震撼了无数人。在了解了照片背后的故事后，人们无一不被那纯粹的战友情感动。

或许正是因为那一吻无关风月，所以才会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