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文学」英子的故事
作者： 戴立勇
宋河镇发水河夏天的早晨，太阳从偏北的万塔山升起来，火红火红的一个大圆盘，此时的大圆盘是柔和安恬的，人们抓紧这个时刻在田野里忙碌，男将在田里犁地，女将在河里洗衣，娃娃在河边放牧，低矮的灶屋升起了袅袅炊烟，伴随着阵阵新米的清香，让人呼吸都是沁甜的，屋后的树林里时不时有一只布谷鸟向上飞起，在空中高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猴子凹的晨雾在发水河的水面氤氲开来，有几只野鸭在河中嬉耍，一只野鸭突然在水面飞奔起来，像飞驰的火箭，把水面拉出千万条直线，河岸上的公鸡抖了抖鲜艳的羽毛，拉开架势高声歌唱：咯——咯——咯——
往日这个时候，幺爹家的牛总是第一个到猴子凹的，可这几天见不到他家的牛了，也见不到他家放牛的人。幺婆在棉花地里锄草，埋怨幺爹说：英子这丫头这是中了邪了吗？牛也不放了，整天呆在家里，大姑娘家不知道害臊，还想自己找婆家！你也不管管，任她胡来？幺爹是个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幺爹放下锄头，卷上一根纸烟，还是没有放出一个屁来，英子是幺爹的幺姑娘，这几天正和她的爹娘怄气呢。
英子名瑞英，十八的年纪，山里的女人畈里的汉。发水河是大洪山的余脉，山体秀逸曲折，河水清澈冰莹，养出的女人个个如初春的竹笋、雨后的麦苗，那是一个鲜嫩！男人见了眼放光牙根痒。
引得十里八乡的媒婆，总往发水河参。
英子的几个哥嫂已经成家另立门户，幺爹幺婆想早点把英子嫁人，女大不中留，再说英子小时候是几个孩子中最胆大最调皮的，从小和哥哥们一起长大，疯起来像个男娃，幺爹幺婆担心英子，想把她早早嫁人，了却心愿。
媒婆来了一拔又一拔，英子一个也看不上，把个幺爹幺婆急得……
端午节那几天，英子好像中了邪，天天往柏树湾跑，幺爹幺婆说：这个疯丫头。端午节过后，英子的邪好了，不往柏树湾跑了，幺爹幺婆正在高兴，英子又出幺蛾子了，她一反常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足不出户了，这又中了哪门子的邪？
其实是英子长大了，有了姑娘家的心事。
可这心事不能说给幺爹幺婆听，他们白天要伺候庄稼，晚上还要伺候庄稼，没有时间听英子的心事，也不能说给哥哥嫂嫂听。
英子的心事来自于端午节前，那天午后，牵牛回家，经过柏树湾，看见一个年轻的兵哥在柏树湾那棵有八百年树年的柏树下歇脚，那样挺拔，那样俊朗，只一眼，英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平日的大大咧咧风风火火没了，瞬间竞有些局促起来，不敢从柏树下过了。
在炎热的夏天，村里的男人们一般都只穿一个裤衩，光着膀子，即便穿上衣也是袒胸露背，招摇过市，而树下的这个兵哥，一身整洁军装，军帽正带严实，上衣扣得严实，脖间的风扣也扣得严实，肩膀上斜跨一个绿色跨包，目不斜视地看着从猴子凹方向牵牛走过来的英子，在洁净的阳光下，一个活泼泼、水灵灵的姑娘正向他迎面而来，兵哥哥也看呆了。
接下来的几天，英子天天兴冲冲地往柏树湾去，总是失望而归。
英子壮而不硕，腴而不丰，一头乌黑的头发长到腰间，平日里捡哥哥嫂嫂的旧衣服穿，反而把英子衬得前后有型，轮廓分明，配上发水河女人健康的肤色，还有那天生的红润润的嘴唇，一个标标准准的大美人，这样原生态的美符合农村人的审美观。
关键是英子屁股大，眼睛大，人又勤快，牛她放，衣她洗，饭她做，薅草、割麦、插禾她样样能干，女红也是一样没有拉下，是大人们心中的乖乖女，是单身狗们的梦中人！
一见兵哥误终身，从此英子不开颜。
英子心中有了罅漏，人就瘦了。
英子是耄耋之年祖母的心头肉，是祖母带大的，祖母最心疼孙女，老人们说英子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祖母年轻的模样，除了那双大脚以外。祖母是三寸金莲，走路一晃一晃的，而英子有一双大脚，走路带风。
祖母是过来人，她观察了几天，看英子时而发呆，时而发笑，时而叹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祖母问：那后生往哪个方向走的？
英子答：往颜噶城那边。
那天英子偷偷回头看见兵哥哥往颜噶城方向去了。
祖母夸英子：我就知道我的孙娃精。
第二天，多年不出门的祖母，让幺爹套上板车，去了颜噶城。
月上柳树梢，祖母才回家。一进门，祖母扶着门框，说：丫头，起来吃饭，奶奶要有孙女婿啰。
听见板车的声音，其实英子早就起了床，躲在门后等着祖母。
祖母带回来了兵哥哥的情报：家族家庭、出生年月、通信地址，还有一张兵哥参军时的照片。
最重要的情报是：兵哥未婚没有对象。
还有一个情报祖母没有获得：那就是兵哥哥和英子一样，柏树湾一见，心中就有了灵犀，再也忘不了英子。
这个情报是几个月后英子和兵哥通信时破译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书信往来，鸿雁传情，距离和时间蕴藏和发酵了感情。
(征得双方当事人同意，现将部分通信公开,第一封）
兵哥：
你好！
我是柏树湾的英子，我们见过，你的爷爷托我的奶奶让我给你写信。爷爷问你：
1、你当的是什么兵？
2、为什么三年才回来探亲一次？
3、我不识字，不能给你写信，你寄回来的信都是他们念给我听的，现在有瑞英代我给你写信了，你可要多给瑞英写信。
4、你的饭量大，在部队能吃饱吗？
5、今年春节请假回来一趟，爷爷给你在柏树湾定下一门亲事，你回来看看，满意就扯证。
此致
敬礼
瑞英代笔
1967年9月8日
信寄出后，英子天天盼着回信，但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但英子不泄气，又给兵哥写了好几封信，一直写信，一直等信。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
元旦过后，英子终于收到了兵哥的第一封回信。
信是写给爷爷的。
爷爷：
您好，您托英子写的信我今天都收到了，英子，你的几封信我今天也一起收到了，非常高兴，非常开心！谢谢你英子！
爷爷，我当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目前部队在L地训练，部队规定新兵三年探亲一次，我以后可以每年回来看您了，我今天刚从训练地下来休整，只有下来休整才能写信和收信，训练期间是封闭的。
爷爷，您放心，部队管饱，一周还能吃上肉，连长夸我饭量大呢！
爷爷，部队现在有纪律，今年春节全军取消一切假日，照常训练，不能回家。
爷爷，我听您的，英子就很好！
英子，明年端午节，我们再相逢！
最后，祝爷爷、奶奶、英子新年快乐！
此致
军礼
大兵
1968.1.1
又是一年端午到，英子早早地起了床，赶在太阳燃烧前，就站在了古柏下，但兵哥爽约了，不但爽约，而且连信都没有来一封。
英子还是不泄气，照旧给兵哥写信，写他们两个人的那种信。
但是，兵哥突然人间蒸发，音信全无。
于是村里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兵哥上中苏边境了；有人说，兵哥失踪了；有人说，兵哥负伤了；也有人说他残废了。
还有人说兵哥被部队医院的护士看中，而那个护士是首长的女儿，所以兵哥，移情别恋了。这些传言神乎其神，仿佛他们亲眼见过。
英子可不管这些传言，他相信她的兵哥哥，她继续给她的兵哥写信，她在信里对兵哥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大不了就去戴家庙做尼姑。
当听说兵哥上了前线的传闻后，英子在信里写到：兵哥哥你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你把生命和一切给了国家，我把我的生命和一切给你。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英子相信她的兵哥会穿着军装，带着战功回来娶她。
到年底了，还没有兵哥的任何消息，英子的父母和哥嫂抗不住了，他们轮番来劝英子放弃，托媒人给英子说亲，英子坚决不从。
又是一年春来到，英子正在屋前给祖母洗头发，队长文清伯送来一封信。
信是部队来的，但不是兵哥写的。
信是部队医院的一名护士写来的。
英子：
你好！
我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们共同爱上了的一个人—大兵。
今天，我要给你讲讲他的事情，我想你最想知道，也最应该知道。
兵哥是我们的英雄！
他和他的两战友在我国最东边的一个岛上，在冰天雪地里潜伏了五天五夜，让S国军队不敢靠近一步，增援部队赶到时，两名战友已经牺牲，兵哥昏迷不醒。
战友们用生命保留下了S国入侵我国的铁证。
由于我国和S国只是小范围边境冲突，两国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因此兵哥和他战友的英雄事迹现在还不能公开。
医生说兵哥醒过来的机会微乎其微，几率为零，除非出现奇迹。
我一直相信会有奇迹，因为兵哥他本身就是奇迹。
现在，他醒过来了。
说的第一句话：我不能让英子当寡妇。
可是，英子，嫁给兵哥,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英子，嫁给军人，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很多时候你要独守空房，一个人过，其实和当寡妇差不多。而且比寡妇还多了担忧和惊吓。
英子，嫁给边防军，你就要准备随时迎接他们的骨灰，甚至连骨灰你都等不到。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军人。
我二十多岁了，父亲陪在我身边的日子不超过三十天。我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十岁了才第一次见到父亲，由于父亲是边防军，他的行踪漂泊不定而且保密，很多时候妈妈和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小时候，妈妈生病了，痛得在床上打滚，我非常害怕，以为妈妈会死掉，我对妈妈说：“我恨父亲，他不管我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妈妈说：“晴，不准恨父亲，一个国家需要你父亲这样的军人。”
“可是妈妈，这对我们家是不公平的！”我说。
“晴，父亲几十年不回家照顾我们，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但是，如果没有父亲这样的军人，国家就可能不存在，千千万万个家庭就可能不完整，不公平就让他不公平吧。”
妈妈的话我似懂非懂。
多年后，我参军了，成为我父亲他们中的一兵，才明白！
在兵哥昏迷的时候，我曾经握住他手说过：如果你能醒过来并康复，我就把你还给你的英子，如果你不能康复，你就做我一生一世的病人！
英子，现在，我把兵哥还给你。
除了浑身的疤痕，他是健康的！
祝福你们！
严晴
1969.9.9
严晴的另一个身份是：XXX师师长的千金。
兵哥能醒过来，医生说：一是他过硬的身体素质，二是严晴的精心护理，三是兵哥坚强的信念。
严晴则说：兵哥能醒过来，是因为英子的来信，在他昏迷的几个月里，英子每个月都来信，严晴一封一封读给昏迷中的兵哥听，她感觉得到，她每读一次，兵哥就有明显的好转。
严晴说法：是英子让兵哥醒过来的，她坚信这一点。
英子看完信，泣不成声，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双手合拢，贴在心上：求菩萨保佑她的兵哥。
这一年刚进腊月，就收到了兵哥的来信。约英子兵营见。
英子回信：等你千日，跨越千里，我来嫁你！
祖母从她的箱底拿出一个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是一个手帕，手帕包着一沓钱，有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最大面值是两角的，总共九块六角八分，全部给英子，说：这是奶奶一生的积蓄，全部给你，做路费和置办嫁妆吧。说得祖孙三代都落了眼泪。
英子坐了三十里的拖拉机，再坐七十里的汽车，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洛阳车站。
兵哥哥在信里答应她在车站接她的。
下了火车的英子没有看见她的兵哥哥。
兵哥哥再次爽约。
英子在洛阳车站的站台上等呀等，眼看站台没有人了，就拿出兵哥哥的书信问工作人员：军营在哪里？工作人员看信后说：姑娘，你下错车站了，你应该在洛阳东站下车，兵营在城东30里的山里，这里是城西。
英子想：一个洛阳还有两个火车站？管它车站还是东站，反正到洛阳了，离兵哥哥近了，想到朝也想晚也盼的兵哥哥，英子浑身来了劲，一路打听一路走，穿过千年帝都、牡丹花城，见识到了牡丹石，闻过了水席香，见怪了洛阳汤，听了一街河南话：中，中，中！眼看，耳闻，脚不停，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军营。
军营里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连长的媳妇从千里之外来嫁给连长，全连的兵哥都像自己要结婚似的兴奋。
军营门前：
哨兵：大姐，你找谁？
英子：找你们连长。
哨兵：我们连长去火车站接新娘子去了。
英子：我就是你们连长的新娘子。
哨兵：嫂子你怎么来的？
英子：11号车坐了一天。
哨兵：我的个娘，嫂子你走来的。
军营炸了。鞭炮声、欢呼声、尖叫声、口哨声，声声入耳。好巴适的新娘子！
已是连长的兵哥哥在洛阳东站站了一天，火车一趟一趟地来，又一趟一趟地走，就是没有等来他的英子。
得到消息的他风驰电掣地飞奔回营，四年的通信和思念化成军营口首次拥抱。
原来，兵哥哥书信时，字体有点潦草，洛阳东站一潦草，可不就成了洛阳车站。
再说了，你就是不潦草，在车站下车不是天经地义！(城里人套路深，车站不叫车站了叫东站，欺负乡下人)
还等什么？洞房！赶紧。
坐在新房里新床上的新娘子，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新郎就是不进来。
是呀，几年都等了，今晚这是怎么啦，我怎么火急火燎的？英子问自己。
不等了，等不了，来都来了，拼了，出去看看，英子给自己打气。
走出新房，英子看见新郎被十几个战友挡着。
一个战友说：我们要闹洞房。
一个战友说：连长你、你、你今不把我们喝、喝、喝倒，甭、甭、甭想入洞房。
一个战友说：看，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一个战友说：新娘子等不急了！
一句话，英子激情被点燃，豪情已万丈，她撸起袖子，抱起酒坛，说：来，拿大碗来，新娘子我陪你们喝！
一坛赊店老酒见了底，新房外倒了一片，英子扛起醉了的如意郎，入了洞房……
作者简介：戴立勇，2002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现任协和京山医院党委委员、副院长。
选自《京山文学》2022年夏季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