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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秦岭与秦岭里的贾平凹

发布时间:2022-06-28文学评论 评论者
《秦岭记》是贾平凹的最新作品,也是他出版的第19部长篇小说。全书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收录了五十七章笔记体小说与两部外编集,文外集一为创作于1990年的《太白山记》系列,文外集二为创作于2000年前后的六

《秦岭记》是贾平凹的最新作品,也是他出版的第19部长篇小说。全书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收录了五十七章笔记体小说与两部外编集,文外集一为创作于1990年的《太白山记》系列,文外集二为创作于2000年前后的六篇旧作。综观贾平凹的文学之路,可谓处处不离“秦岭”。无论是讲述商州农村的风土民情《商州》,还是刻画古都西安的城市故事《废都》,抑或是传递声震百里秦川的《秦腔》。他与笔下的故事,从未远离这座大山。

透过标题的地缘色彩,我们足以见证贾平凹书写秦岭的丰沛感情。57个无标题故事,看似独立成篇、无甚关联,实则同声应气、自成一体。一个个发生在“秦岭”的故事,共同搭建起了文学纪事的天然版图,叙述线索是斯地的山山水水与人人事事。小说开篇,从商洛境内天竺山下逆向而行的倒流河,到为孩子寻命抓周的月亮湾十六村,再到鱼化腾见魔见佛的奇幻魔术、白又文似梦非梦的人生感知,秦王山上桦树夫妻论辩直木先伐的哲学道理……贾平凹所呼唤的,正是属于我们民族的中国故事。

为了激活中国文学的动力,贾平凹选取了与之适配的表现形式——笔记体。这原是中国古典小说类型之一,兼及小说的艺术性质和杂记的语言风格,也是一种介乎于随笔、散文和小说之间的文体,具有篇幅精炼、笔法简略、内容驳杂等特点。全书采用笔记体形式,以点成面、随意变化的笔法,令故事充满了想象魅力和艺术张力。从中,读者可以感悟到作者的苦心经营,尤其是从大观小、以小见大的散点叙述,及其古趣盎然的笔意文风,可谓是汲取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精髓,读来若有举重若轻的浑厚之气。事实上,尽管作者并非强调故事之间的连贯与工整,但《秦岭记》的形式、结构与风格仍然达到了整体上的和谐状态。与此同时,自由随意的笔法之外,还表现出一种敞开的文本风貌,既有志人志怪的现实细节,也有述怪语异的艺术构思。这一做法,不但体现了一位文学家对于小说内容及其表现形式的探索,更为作品本身赋予了拙重沉稳的文学品质。

相较于《山本》等其他长篇作品的巨大体量,仅十万余字数的《秦岭记》不免显得像一本“小书”,但它的文学格局的气象依然宽瞻宏阔:古典与现代的互相凝望、时代和人心的重重激荡之间,作者所描绘的五光十色的故事画卷,犹如一幅山川胜景图缓缓展开。文章开头,总是从地理方位的考辨出发,由一人一事或一物一景说开去,再聚焦到名实、风物、人物,经由千回百转的曲折行进,敷演千姿百态的小说故事。字里行间,不无对现实议题的关注与形上问题的思索。各个故事一方面维持着独立自主的并列关系,彼此又同时构成了互为发明的参照系统。故事之外,时常环绕着一组组贯通于时代发展的重要命题。张花庙乡的村民们围绕经济利益的关系变化、张铁匠引以为傲的家传手艺的难以为继,到农民子孙进城务工导致乡村迅速凋敝……我们一方面见证了秦岭置身时境衍移的现实变化,一方面不禁产生对于乡土生活、城乡关系、经济发展、生态保护、人心剧变、精神危机等话题的延伸性思索。在他的笔下,秦岭与中国、时代始终保持着如影随形的关系。

面对如此一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贾平凹意欲探索秦岭的无穷奥妙,却又笑己身不过是一棵小树小苗。有意味的是,虽然他自诩极低的写作姿态,未尝不是一种作家的谦逊,但作品的叙述视点,却是建基于秦岭之上。《秦岭记》真正关怀的正是秦川所见的天下。“秦岭”之所以成为叙述场域,不但是源于艺术的选择,更是为了以此勾连起中国的文化与历史、浮沉的时代与人心,从中叩问生命及其生活的微妙联系。正如贾平凹所说,“写秦岭这段历史,是写整个中国。”一个关于中国龙脉的故事,唯有进入到历史与现实的真切变化之中,才能折射出时代气象的风云万千。

如此一来,贾平凹的秦岭书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一种有别于人本主义的“山本主义”,即以“秦岭/中国”的视角来统摄天下/时代的变化。秦岭之间,滔天洪水中安然无恙的石拱桥,铭记了一个村庄改河修田的奋斗故事;茶棚沟的许先生一生治病救人,遗产却是造福乡里的奉献精神;少阳山葫芦岔的漫山兰草,有朝一日成为改变村庄的绿色黄金。质言之,他有意将“秦岭”视作一个超越性的存在,正如它在中国地理上占据“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了南方北方”的核心位置,而哲学和存在意义上的“秦岭”,恰是一处放眼中国之过去、现代与未来的精神地标,提醒人们去关怀生命的价值与文化的意义。

无论是《商州初录》中随物赋形的散文形式,还是《人极》《五魁》内嘈嘈切切的话本风格,再到《秦岭记》将诸种故事熔为一炉的笔记写法,贾平凹对小说艺术的探索欲望,一如未尝或已的秦岭之志。然而,他在记叙乡野故事的同时,通过民间资源的发掘与创化,探索到另一种包罗万象、混沌磅礴的艺术可能。与其说前人创作笔记小说意在叙记杂事,毋宁说是借此言彼,希望从作品中传递作者本人的立场与声音。念念不忘的想法难以载之文章,无法言传的心绪不堪施于传志,终究尽数成为笔记中一个个耐人寻味的传奇故事与文化意象。例如戴帽山上百岁老汉的仙人问答,传达了一个民族的生存智慧;传说里八宗英武的一代好汉孙我在,最后竟殒命于一株小小荆棘;千百年来映照人心本色的石罅井水,他日反倒成了石门河上“夹道崖上罅井莲,花开如斗藕如船”的造假景点……《秦岭记》所蕴含的复杂内容和多重意蕴,未尝不包含贾平凹喻之于怀的现实关切。

贾平凹在八十天的创作过程中,闭门谢客,日书一章;一篇小说,一套笔墨。作为一名作家,他能够敏锐觉察到汉语经验与时代感觉的细微关联,并将其诉诸于文学语言的反复锤炼之中。阅读“太白山系列”以及《云塔山》《蛙事》《药王堂》《眼睛》《松云寺》等作品,我们在《秦岭记》中体味言简义丰的故事,立意缥缈的题旨与从容自在的笔调,看见了一个持续成熟的贾平凹。在书中,他的写作已然是褪去了早期创作中文白夹杂的生涩与别扭。作家本人求新求变的创作自觉,更让小说叙事流露出一种近乎大山的朦胧质地,仿佛讲述者既是置身事中,又是超然事外,一如天地默默不语,只是记录人间轨迹。可以说,融汇了古朴文风与现代特色的《秦岭记》,无意间成就了一种文白共生、多声复调的文本风貌,达到了一个兼具文学性、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语言高度。这一作品,不啻为贾平凹的文学创作留下了一种传统又现代、写实又高远的文学景观。

按照年龄来说,贾平凹已是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但他始终恪守内心的创作原则: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这不啻为一种仰之弥高的真挚态度,也是一种发愿写好中国故事的人生宣言。历经千秋岁月的秦岭,一如峻岭崇山的中国文化,孕育着人们的生命和生活,埋藏了人们的立场与忧患,支撑起人们的希望及梦想。秦岭里的贾平凹,将继续讲述他和秦岭的故事,也是一棵树与一座山的故事,在东方的大地之脊,在中国最伟大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