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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桂杰《恍惚》:缅想、神游与走神

发布时间:2022-07-19文学评论 评论者
《恍惚》,叶桂杰 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0月叶桂杰中短篇小说集《恍惚》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部入选2020年浙江省作协“新荷文丛”的作品,集结了叶桂杰近年创作的8篇小说。这些小说之间的差异性很大

《恍惚》,叶桂杰 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0月

叶桂杰中短篇小说集《恍惚》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部入选2020年浙江省作协“新荷文丛”的作品,集结了叶桂杰近年创作的8篇小说。这些小说之间的差异性很大,寓言风格的、新写实风格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斑斓,林林总总,在纸面上叫嚣对垒,仿佛是一群关久了的饿虎和惊马,甫一开卷,便呼啦啦四散奔逃开了。

好在奔逃不是溃逃,四散的群兽也有它的神采。这些作品虽则主题、调性、篇幅各不相同,但总体上还是呈现出了一种缅想风格。《国学大师的喷嚏》探入了大师过去辉煌的学术成就,《火车剪影》是在对他人的打量里不断调整自我定位,《东堡山庄纪事》多少有点“少年游”的意思,《蜘蛛》则是教师经历的某种夫子自道,《恍惚》《抛物线公司》《天子驾六》有着浓烈的架空历史味道,《困兽》则是典型的青春成长小说。

在这些作品里,青春的往事、过往的荣光、历史的幻影,成了叶桂杰书写的对象和采撷的素材,作者的目光和思绪在遥远的历史、正在远去的青春和个人的生活经历间来回游走,在或浓或淡的缅想里,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写作腔调。为了完成对青春、对历史的缅想,在具体的创作中,叶桂杰又采取了“神游”和“走神”两种策略。

神游,是充沛的想象驱动下,超然物外,逮啥写啥,浩浩荡荡地把小说快速推进。

最典型的是小说《恍惚》,内容正如标题所言,小说里的人物恍恍惚惚,仿佛身处一个历史的幻境里。跟着郑融、庞颖、淳于舒等人的种种经历,我们仿佛能看到蛮荒时代、农耕时代、工业时代的兴衰,然而,这些又都是似是而非的,只是一种历史的倒影。在《恍惚》的世界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只不过是大地上的一潭清水。借着这潭清水,历史的倒影是变形的,也是戏仿的。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抛物线公司》里,在这篇小说里,叶桂杰设计了两个层次,表层发生在抛物线公司和葡萄洲上的光怪陆离的故事,内层则同样是指向变形的历史。

《恍惚》里的世界也好,《抛物线公司》里的葡萄洲也好,在它们的土地上经历的种种勃兴、动荡和衰亡,总是让人能轻易想起那些我们所熟悉的历史,但仔细一看,又不是,它是一种戏仿、一种模拟。在这个模拟的世界里,神游得到了极大的自由,缅想的触角得探入到历史的边角,在恍恍惚惚里构筑自己的审美世界。

当然,神游也有它的弊端。其一,是他必须借着想象,一旦想象收缩,《恍惚》里那只飞着的风筝就有掉落之虞;其二,神游的指向是含混的,一方面指向的含混构成了小说的审美,另一方面指向的含混伤害了小说本应该有的坚实。叶桂杰是一个对自己写作有着清醒认识的作家。他不会让想象力的风筝把自己弄得太远,因此又有了收缩。在若干次神游以后,他对自己的写作姿态有了新的调整。于是,我们看到了新的策略“走神”。

走神,是困兽懵懂,是心不在焉,是离核心事件总有那么一段距离,是在昏昏欲睡里展现生存的疲惫。同时,我以为,较之于神游,“走神”是更见叶桂杰艺术才华的神来之笔。

《火车剪影》《东堡山庄纪事》《蜘蛛》《困兽》等四篇,是回归到现实的书写,在这组作品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收缩,个人成长史的经验则有了更大范围的渗透。与《恍惚》等篇什的极力狂想不同,这四篇里,人物依然在缅想,但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想象之旅,人物显得有点疲惫。《蜘蛛》里,“我”在夜里送学生去医院,一面要应付不靠谱的家长、调皮的学生,一面又想着家里同样生病的小孩,在两头的撕扯中,“我”显得疲惫不堪,眼前总出现一只蜘蛛。因这只蜘蛛的出现,我频频“走神”。学生和子女同时生病,作为一个教师、一个父亲,按照日常生活的逻辑应该是,“我”尽管疲惫,但还是按照轻重缓急,妥善处理好了麻烦。然而,在小说里,日常逻辑消失了,出现的是另一套逻辑:“我”在医院里感觉到无比疲惫,“眼前一片迷糊,耳朵里嗡嗡作响”,但看到一只蜘蛛从墙角线爬过时,整个人都兴奋了,“血液慢慢翻上来”,脱下鞋子,踮着脚尖,一步步靠近蜘蛛,要完成对这只“从家里跟来的蜘蛛”的致命绝杀,“一想到蜘蛛被我拍扁,体液沾满我鞋底的画面,我兴奋得热血沸腾”。这是很诡异的一段描述,一个疲惫的人、一个本应关心学生和家人的人,面对蜘蛛这样的细枝末节,表现出来了狂热的杀戮之心,它是反逻辑的。支撑这个反逻辑成立的依据,在于这个人已经“走神”了。日常生活中的理智从他的身体里暂时出离,让位给了那颗兴奋的杀戮之心。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小说结尾,“我”在上课时,看到“黑板的右上角粘着一块黑色”,“我醒了醒脑袋”,确定“就是一只蜘蛛”。这时,“我”又“把鞋子从脚上拔下来,握在手里”,对着蜘蛛就是一通狂拍,直到“感到天旋地转”,昏睡在了讲台上。这只蜘蛛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幻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心烦意躁的疲惫感。可以说,如果“我”不“走神”,这些反逻辑的行为就不会出现,那种疲惫感、无力感也很难有新颖的表达。《蜘蛛》让人想起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半夜三更,人在穷途,进退两难,只好任由汹涌澎湃的疲惫感、无力感挟裹着。

同样的疲惫和无力感,也出现在了《困兽》里,相较于气场张扬的夏雪、姐姐,主人公叶谭仿佛患了一种爱无能的病,他夹在姐姐、夏雪、赵琛三个女生和一堆帮派少年间,是个佛系男孩,在关键时候总是“走神”。典型的一幕发生在“2003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有一次姐姐破天荒地带了一大串所谓朋友到我家睡觉”。家里来了那么多人,按日常逻辑,“我”本应打起精神勉力应付,但在“我”眼里,他们“好像七七八八的色块”。被姐姐撵到楼上后,我“窝在房间里写作业”,“注意力休想集中得起来”,这显然又“走神”了。小说继续往下推进,这天晚上,大家躺在一起睡觉聊天,聊到后面,“假寐了几分钟”,夏雪忽然“像一条蛇似的凌空游过来,在我的嘴唇撞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游回去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里,“我”又“走神”了,按照日常逻辑,如花美眷进家门,“我”本应该心猿意马,荷尔蒙膨胀,对即将发生的有所盼望和准备,但“我”一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二来吻完后关注的竟然是夏雪的呼噜声。

类似的“走神”还有:《国学大师的喷嚏》里,国学大师准备给专业老师讲精深的版本学问题,但台下来的却是密密麻麻的体育老师、音乐老师、数学老师、清洁工、食堂员工,过了很久,才诚实地说自己不知道要讲什么;《火车剪影》里,阿松沉浸在播放喇叭的欢乐里,对外在的厌恶毫无察觉;在《东堡山庄纪事》里,“我们”饭后一起去净觉寺,我违背了平素到陌生地方喜欢先看看路径再入内的习惯,“冒冒失失跟着住持,从侧门入内”。在众人的一通玄谈中,我“便开始发呆”,又为一个突然想到的佛教典故而“感到无比兴奋”。在这些“走神”里,人物偏离了核心事件。小说里的核心事件,至少是重要事件正在发生,主人公却因种种因素的干扰,心不在场,无法投注到当前的核心事件中去,使得叙述呈现出了反逻辑。这种反逻辑,又进而使得缅想有了犹疑,呈现出了一种吊诡之美。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天子驾六》。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在一定程度上附体到了那尊人俑上,借用跪射俑的视角,缅想跪射俑的诞生史、冷宫史、光辉史,乃至于他仗着谄媚这一特殊才华而逐步登上俑生巅峰的上位史、奋斗史。

在亦庄亦谐的行文中,神游与失神先后出现。跪射俑从后厨仓库到厨房的晋升之路,是神游的笔法。先是在后厨仓库里,群鼠、鼠王、跪射俑、毒蛇,构成了一个晦暗、阴森的“冷宫”世界,但跪射俑凭借着自己的谄媚才华,让鼠王“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乃至于“为了跪射俑的安全,专门安排了哨兵”。紧接着,因为“嘴角上神秘的一撇和脸上恰到好处的疤痕”,以及“握成空心状的手可以插柄菜刀或插根擀面杖”,他被摆放在了厨房里,成了厨师们中和负面情绪的对象。在这段文字里,虽然不像《恍惚》《抛物线公司》等篇一样,天上地下烟波浩荡,但跪射俑与鼠王的勾搭、鼠王与蛇的斗争、跪射俑对着厨师长暗送秋波等情节,依然有着神游的余韵,是作者放任着想象游走于酒店的阴暗一角。这几组情节合在一起,快速地勾勒出了跪射俑从冷宫到操作台,再到餐厅的上位史。

随着跪射俑走到操作台、走向餐厅,神游隐去了,走神开始浮现出来。这是一次关键的走神。跪射俑进驻大堂西北角后,来过生日的大学生情侣本该你侬我侬,好好享受一个浪漫晚餐。不想,男生竟被“斜对面的跪射俑俘虏了注意力”,女生则“没有察觉到男生的走神”,“自顾自隔着方桌把火焰般的嘴唇凑过去”。只因这一凑,凑出了女生衣服“花穗着火”,又牵扯出了责任的追究。

在员工们纷纷扰扰推脱责任中,跪射俑终于发出了声音,承认餐厅发生事故,是自己的错而不是服务员们的错。尽管“他空荡荡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含混”,但他作为一尊“会说会笑的跪射俑”,其独特和神奇之处,终于得到了酒店的足够重视。也正是从这时候起,他走向了俑生巅峰。可以想见,如果两个情侣中的男生不走神,那么这将是一顿毫无意外的晚餐,跪射俑的独特和神奇,将要经历更漫长的时间,才能为酒店所重视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走神与《困兽》《蜘蛛》等篇什里的走神是有区别的,这里的走神,既不反逻辑,也不游离于核心事件,它是紧紧贴着情节的,如同多米诺骨牌前那一根小小的手指。它轻轻一推,跪射俑由死而生的一系列多米诺事件就发生了,最为壮美的一幕即将到来。

“天子驾六撞开玻璃门,冲到街面上,踩着青石板砖嘚嘚嘚地跑着。午后的阳光史无前例的明亮。人们眼前白晃晃的,很多事物看不清楚。”那尊命运坎坷、历经波折的跪射俑,终于以其隐忍和心机,凭借着残存的意志,获得了极大的力量,驾驶着秦朝马车冲了出去。这是极壮美的一幕,笨重的陶俑完成了一次轻逸的跳转;这又是极悲壮的一幕,三年隐忍、一朝功成,终于走上俑生巅峰,不想马失前蹄,摔了个身首异处。真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陶人眼儿媚。

《天子驾六》作为一篇界于神游和走神之间的作品,一端连接着历史,一端连接着现实,实际上嫁接起了叶桂杰幻想与现实两种写作。事实上,一直以来,叶桂杰都在努力尝试着各种风格的写作,并试图找到一条更稳妥的,通往文学彼岸的路径。从这个角度来说,《恍惚》这本小说集,留下了他多年来孜孜以求探求的足迹。在恍惚世界里交织着的光彩和晦暗、完美与瑕疵,既见证了叶桂杰的探求,同样也照见了我们这些青年写作者的一点思考。不管怎么样,那辆马车,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