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林的黄昏恋

作者：来秋

老林退休前是处级干部，又有高级政工职称，他一辈子坐办公室，没干过力气活，快七十的人，看上去和五六十岁似的。而且老林还像老年人当中的一棵常青树，腰杆笔直，步履从容，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来去之间好评如潮，走到哪，都让周围的人另眼相看。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最近几天，老林却明显的给人一种愁绪满怀的感觉。

临近深秋，小镇仍然暖意融融，前几天的一场寒霜，枯萎了外面的绿色，包括那些美丽的花朵，因此，小镇的景色变得萧条而寂寥，那些曾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坛，草地，绿化树，如今都以一种无精打采的姿态挺立在明媚的阳光下。虽说一丝风也没有，但一片树叶还是凄凉的落下来，落在老林的脚边，停下了，忧愁的看着他，仿佛和他作对似的，老林走一步，它也跟着往前飘动几下，哗啦，哗啦，干树叶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刺耳烦心。

老林以为树叶挂住了裤子，他抬脚甩了甩裤脚，干树叶却翻了个身，滚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去了。

“莫名其妙，我招谁了？连一片树叶也来缠我。”老林嘟囔着，弯腰拍了拍裤脚，站直身子，望向远处娱乐广场，哪里有一群老年人在排练庆祝国庆节团体操表演。

老林的心事，还得从六月份他老伴去世以后说起。老林的老伴闫桂芳退休前是社区书记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外都是女中豪杰，和老林相濡以沫四十多年，培养出一个出国留学又在美国成家立业的高富帅儿子，一辈子做的都是露脸争气的事，而且老林也是同样的优秀，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用朋友们的话说 ，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两口子。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多好的人也有阳寿用尽的时候，闫桂芳也不想死，可是阎王爷点名了，谁说的也不算。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老林万分不舍地安葬了相亲相爱的妻子，儿子在国外回不来，只能用电话千里寄相思，并安慰老林节哀保重，多到外面走走，多想想开心的事，如果实在不行，就到美国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

儿子的安慰代替不了老伴的陪伴，朋友的帮助更改变不了痛失亲人的悲伤，每当夜深人静，老林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里，那种凄凉无以言表。

老伴的照片放在床头，老伴的日常用品原样放在原来的地方，他用这种方式怀念老伴的音容笑貌，可是，越怀念心里越空虚，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终于，他把老伴的东西全部放进大衣柜里，连同老伴的照片也收藏起来，他要勇敢的去迎接新的生活。

给老伴烧完五七，盛夏如火如荼地笼罩在头顶，蒸笼一样的天气，让人们更加喜欢迷人的傍晚，六点钟以后，落山的太阳鼓着红红的圆脸，暗下来的天空多了一丝凉意，憋了一天的小镇居民纷纷走出家门，享受夜色带来的凉爽。

老林的家紧挨着小区娱乐广场，老伴活着的时候，每天晚饭后，两人手挽手得到广场散步，和老相识、老朋友、老同事，聊聊天，说说话，广场上舞曲一响，两口子和其他热爱跳舞的老年人一起，翩翩起舞，逍遥人生，好不快活。

可是，今非昔比，如今老伴离世，劳燕分飞，老林孤单单一个人走在熟悉的环境里，心中的滋味不好受啊！

“老林大哥，总算看到你了，唉，早就想去看你，又怕你难受，你不知道啊，我们这帮老姐妹都惦念你呢！”说话的是这一片有名的大张罗侯凤云，老年舞蹈队的队长，六十八岁，爱说爱笑，更爱给单身的老年人介绍对象。老林的情况，她心知肚明，自从听说老林的老伴没了，侯凤云就开始给老林寻摸合适的目标，但老林一直不出门，她又不能在人家刚没了老伴的时候就去给保媒拉纤，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事她可不做。

老林低着头，无精打采的走着，侯凤云的话让他一愣，随后他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人，眼神涣散的回答：“哦，是，出来走走。”

“老林大哥，想开点，人都有这一步，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既然出来了，就该玩玩，该乐乐，活一天就快乐一天，你说是不是？”侯凤云继续开导老林。

“嗯，嗯。”老林的心情不好，又不能不搭理她，只好应付一下。

“其实，在咱们这帮人中，和你一样的人挺多的。”侯凤云一边和老林闲聊，一边往广场里边的一排长椅走，老林只好跟着。

到了长椅旁，侯凤云拉老林坐下，关心的继续和老林说话： “老林大哥，一个人生活难啊，特别像咱们老年人，儿女不在身边，又不像在单位工作，整天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想都可怕，还是找个伴吧，好歹活的有点意思。”

说完，侯凤云仔细观察老林的神情，老林似听非听地坐在长椅上，他面向夕阳，有点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太阳的余晖，一双饱含情感的眼睛望向远处的青山，那架势仿佛在询问，询问人生的变迁，询问夜晚来临之际的出路。

“你还记得咱们老年舞蹈队的领舞吗？哪个叫许昕璐的，退休前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她爱人去年没的，也是一个人生活。”见老林不回答她的话，侯凤云继续说自己的想法，“她对你的印象挺好的，听说你老伴去世，还特意打听过你 ，合计着去慰问你一下，被我拦住了，这种事，只能一个人慢慢接受，别人帮不上忙 。这下好了，你终于走出来了，要不你们见个面，互相了解一下？她一会准来广场跳舞。你看呢？”

“不，不行。”老林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满脸通红，慌乱地站起来，一边说不行，一边逃跑似地离开了侯凤云。

望着仓皇逃窜的老林，大张罗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林直接跑回了家里，关上门，他不想开灯，他需要黑暗的帮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让混乱的思维渐渐清晰。

“哼。”不自觉的，老林竟哼了一声，造物弄人，真的是造物弄人啊。

当年，老林中专毕业，被分配到机械厂作技术员，赶巧市团委召集一批有特殊才能的年轻人集中培养，以便以后充实团委力量，机械厂推荐老林去参加培训，到了市团委，负责接待的人正是后来去了歌舞团的许欣璐。

老林比许欣璐大两岁，许欣璐当时就是市团委的一枝花，人长得漂亮，心气也高，对于这些基层来培训的人心里一百个瞧不起，所以，当老林把自己的简历递给她时，许欣璐用眼角扫了一眼便不屑地说：“什么人都想进培训班，一个机械厂的技术员，能有什么特殊才能，识相的赶紧回去吧，也省的考试的时候丢人现眼。”

老林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哪受得了一个小姑娘的揶揄之气，一气之下，拿起简历便回到机械厂，白白地放弃了一次人生的机遇。虽然后来老林经过努力从机械厂调到镇政府，又当上了处长，但当年许欣璐对他的贬低一直埋在心底。当然，他也一直暗暗地关注着许欣璐的。

去年，许欣璐到老年舞蹈队当领舞，老林就认出了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所以一直有意躲避着，尽量不和许欣璐照面。

只有一次，老林和老伴吃完晚饭早早地出去散步，在广场上遇到了独自一人的许欣璐，那时，许欣璐的爱人刚去世，见到老林两口子相伴而行，触景生情，竟情不自禁的泪花纷纷。

闫桂芳原本在社区工作，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急忙过去安慰许欣璐 ，两个人也是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姐妹相称，互诉衷肠，老林只好在一旁陪着，显然，许欣璐早就忘了这个曾经被自己贬低过的男人。

有过这样的遭遇，许欣璐在老林的心中能有好印象吗？大张罗还要把他们往一起撺掇，“这不开玩笑吗？”老林在心里嘀咕着。

老林不愿见到许欣璐，可是老天爷偏偏安排他们见面。第二天早上，老林去早餐店买豆浆油条，买完早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抬头，就见到身材窈窕的许欣璐迎面走来，只见她身穿米黄色连衣裙，白色软底运动鞋，白净的脸上略施粉黛，白净的胳膊腿恰到好处的露在阳光下，银发披肩，缓步前行，虽然苍老，却不失风韵。

眼见的两人走了个碰头，加之有大张罗侯凤云牵线搭桥，不说话看来是不行了。

“你……”老林本想体现一下男人的气度，可是一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是林哥，买早点去了？”还是许欣璐打破了尴尬，她的一句“林哥”，让老林放松了不少。

“一个人，做饭费事，不如卖现成的。”老林举了一下手里的油条豆浆。

“还是少买外面的东西，炸油条的豆油黑乎乎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许欣璐关心的话语触动了老林的心扉。

闫桂芳活着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到早餐店买早餐，午饭和晚饭，都是自己烹制，不怕费事，只图个干净卫生，但老林不会做饭，老伴没了这段时间，他只能到外面买现成的对付。

老林犹犹豫豫的表情让许欣璐看出了端倪：“林哥，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从不吃外面的东西，自己做得好孬吃着放心。”

虽然许欣璐心怀诚意，但老林怎么能随便去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里吃饭呢？他当然不能去，不过这次碰面，他对许欣璐的看法多少有了改变，最少他不像从前那样讨厌她了。

女人的心是细腻的，看到老林没有来家里吃饭，许欣璐在惆怅中只好主动出击，下午她早早地做好晚饭，白米饭，烧茄子外加一盘肉松香菇，装在精致的食盒里，来到老林家，敲门。

老林开门见是许欣璐，又见到她手里拎着的饭菜，虽然明白她的心思，但仍然一脸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林哥，我做了合乎咱们老年人胃口的饭菜，叫你去我家你也不去，我猜你还没做饭，就给你送来了，趁热吃吧。”

许欣璐的话感人至深，老林就是再心存芥蒂此时也应该冰雪消融了，但他忘不了妻子闫桂芳，许欣璐精心烹制的饭菜让他感激涕零，但要让他真正接受她却需要一番艰苦的努力。

老林的心海在翻腾着，论长相，闫桂芳比不过许欣璐，论关心人，这两个女人伯仲之间，论感情，他忘不了闫桂芳。可是闫桂芳没了，他和许欣璐的感情建立在彼此同情与相互依存的关系上，说确切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但当许欣璐把一天三餐送到他的手里，他又希望与这个女人走在一起，“唉”，怎么办呢？老林惆怅极了。

“老林大哥，你在这唉声叹气的干嘛呀？”又是侯凤云，她穿着红红绿绿的演出服，正在去广场排练节目。

“我，我随便走走。”老林向侯凤云露出一个勉强的苦笑。

“我说老林大哥，差不多就行了，都快七十的人了，还像小青年那样考验起来没完，让我这做媒人的都着急。”侯凤云的话让老林摸不着头脑，急忙问：“我考验谁了？”

看老林一本正经的样，侯凤云“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一下老林，认真地说：“人家许欣璐可都和我说了，给你做了好几个月的饭菜，连你的屋都没进去过，你到底要考验人家到啥时候？也就是许欣璐，换作我早就不理你了，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可要抓紧时间啊，许欣璐是个好女人。”

也许大张罗的话起了作用，也许老林确实感觉到许欣璐的真心实意，中午，他早早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许欣璐一出现，老林便快步迎上去，很绅士的向她行了个礼，然后郑重其事的说：“小许，以后你就不要送饭了。”

许欣璐一听，差点没晕过去，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的做饭送饭，最后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愤怒之下，她把食盒狠狠的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老林这才发现自己的言不达意，急忙紧走几步拉住许欣璐，急迫地说到：“我是说，你，你可以在这里做饭啊！”说完把玫瑰花硬塞给了许欣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