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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伤痕

发布时间:2022-07-08短篇小说 明乔
摘要:三十多年前,他带着愧疚逃离了农场中学,三十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却被人触动了那段伤痕。  那天是教师节,市里召开优秀教师表彰大会,面向全市视频直播。作为全市唯一被评上省师德楷模的他,正在台上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大谈教师的奉献精

摘要:三十多年前,他带着愧疚逃离了农场中学,三十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却被人触动了那段伤痕。


   那天是教师节,市里召开优秀教师表彰大会,面向全市视频直播。作为全市唯一被评上省师德楷模的他,正在台上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大谈教师的奉献精神,下面有人悄悄递上来一张纸条。接过来一看,上面用楷体工工整整地写着:“王老师,您还记得农场中学的第一个教师节吗?还有您离开时我们曾经拉过钩吗?”
   他浑身一哆嗦,像被人狠狠搧了一耳光,羞耻像一团烈火,烧得他满脸通红。演讲突然断了线,台下的人莫名其妙,窃窃私语。他突然站起来向台下深深的鞠了一躬,十分惭愧的说:“我,其实不配谈‘奉献’二字,因为我曾经是一个言而无信的逃兵……”顿时,台下大哗。主持会议的张副局长赶紧跑到台上,满脸疑窦地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尴尬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然后就匆匆忙忙地拎起公文包,做贼似的从旁边的小门离开了报告厅。
   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和全国一样,农场中学迎来了第一个教师节。那天上午,学生放了假,老师们正准备到场部去开庆祝大会。校工老于头突然急匆匆跑来,叫他赶快起去接电话。“这时候,谁会找?”他急忙跟着老头一路小跑的来到传达室,气喘吁吁的拿起话筒:“喂,您是哪位?”那头说:“你是农场中学的王中吗?我是地区教育局人事科的,你的调动申请局里早已经批了,你怎么还不抓紧过来办手续?”
   “什么?”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本来他对调回城里已经完全绝望了,谁知开学都十天了,事情居然有了转机,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他一下子乐坏了,决定马上就走,免得夜长梦多。本想和校长打声招呼,可是校长也去场部开会了。他连忙写了张假条,请老于头转交给校长,便急不可耐的回到宿舍,胡乱的收拾了一下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衣服,一床旧被,余下的全是书。他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提着被卷,身上斜着一只挎包,累累巴巴地出了门。回头放下木箱,轻轻掩上门,将锁挂上,恋恋不舍的看了看住了三年的小屋,重新拎起行李,沿着荒草中的一条小路,匆匆向校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一群孩子迎面走来,老远就高兴地叫道:“老师!老师!”他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师,您这是去哪儿?”
   “唔,我家里有点急事。你们怎么来了?”
   “老师,我们几个来看看你,这么多东西,我们帮您拿吧?”
   他这才发现,孩子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手里全拎着东西:一串带着绿樱的水红萝卜,两只黄灿灿的大甜瓜,几只煮得彤红的老螃蟹,两个黑得发亮的铁壳梨……他心里一酸,低下头说:“谢谢你们……”
   孩子们把自己带的东西放在传达室,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一起往汽车站赶去。
   一路上,走得急,有点沉闷,学生们的心里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终于,有个孩子憋不住问:“老师,您走了,还回来吗?”
   面对孩子们狐疑的目光,他红着脸,浑身燥热,嗫嚅的啥也说不出来。
   “老师,干吗要走啊?我们几个特地来看您的,听说今天是教师节?”
   他只好撒谎说:“我只是回家看看,过几天就回来。”
   “老师,我们可喜欢您上课了,您一定要回来啊!”
   有个孩子动情地说:“老师,别走吧,你如果走了,我也不想读书了。”
   “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快到车站时,他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回家吧,我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您说话可要算话,我们拉钩。”
   他无奈地伸出手指,跟孩子们一个个拉了钩。
   班车正好过来了,他急忙抓过孩子们手中的行李,飞也似的奔向汽车。他只想赶快逃离这儿,背后那些失望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他似乎还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
   他隔着车窗向外面一看,那几个孩子站在路旁,秋风肆意地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朝他们挥挥手,那一刻,他看见几个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为了调到城里,早日脱离苦海,他已经整整折腾了三年,星期天,节假日,到处攀人情找关系,烧香送礼求人。从当初分配到这里那天开始,他就没安过心。这个农场,被称为该市的北大荒,和外面的唯一联系通道就是一条高低不平的沙石公路,每天上下午各有一班客车通往市区,还要在路上颠簸三个多钟头。学校位于农场的东边,四周是连绵的荒地和大片大片的芦苇,春夏时节,蛙鸣如潮,成群的蜻蜓在校园上空巡弋;一到晚上,蚊子大举来袭,咬得人浑身都是红疙瘩,奇痒无比。到了秋冬,苍苍的芦苇开出了灰白的芦花,如烟似雾,白色的茸毛随风飘散,仿佛让人置身于远古的蛮荒时代。人偶尔从芦苇边走过,突然“轰——”地一声闷雷似的,飞起一大团无边无际的野鸟。
   学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他是十几年来第一个分来这里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一来,就成了这个学校的顶梁柱,校长安排他教初二初三两个班数学。尽管这两年教书他并未十分尽力,但在学生心中,他已经成了他们的太阳。因为这个城里来的老师,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他不仅上课生动有趣,深入浅出,条理清晰;而且解题能力超强,虽然教的是数学,但是物理化学样样精通,比起学校里原先的那些乡村民办教师不知高明多少倍。
   每到课间和晚自修之后,他的办公桌前总是挤满了前来问问题的学生,有时候人太多,他只好请他们排成队,一个一个解决。
   那一年,这所袖珍型的乡村初中居然破天荒地有十几个学生考上了中专和县一中,成了当地的爆炸性新闻。
   可是,近年来,亲戚好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却一个也没有成功。人家姑娘一听说他是农场的,压根儿连面都不愿见。曾经有一个棉纺厂的姑娘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这姑娘。她特地请假坐车跑到农场来看他,结果一来之后,大失所望。直接跟他说,在这里上班跟劳改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不能调回城里,咱俩就白白。今年春天,这姑娘已经嫁给别人。
   家里人都替他着急,说他如果再不想办法,再在那个鬼地方呆几年,这一辈子恐怕就废了。
   这回终于时来运转,班车开出那片芦苇荡时,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有一种脱离苦海的轻松。但是随之又觉得哪儿似乎总有点不对劲儿,甚至有点堵。
   回城这些年,他再也没有回过农场。靠着自己的勤奋努力,他渐渐声名鹊起,评上了名师,评上了特级,成了省内外教育界的名人,经常乘坐飞机飞来飞去,全国各地到处讲学。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如轻烟一般淡薄了。这张突然出现的纸条像一块火红的烙铁灼伤了他的心。
   他不敢去打听那个递纸条的人是谁,他无颜面对当初跟自己拉过钩的那群孩子。出了会议中心的大门,他落荒而逃。
   回家的路上,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繁华的街景突然变得虚幻起来,街边的行道树仿佛大片的芦苇在秋风中摇曳;飞扬的芦花,巡弋的蜻蜓,啁啾的小鸟,聒噪的青蛙竟然还像当年那样清晰。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自己留在那里,后来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也许,这辈子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默默无闻,白发苍然,泯然众人;也许还会娶一个乡村姑娘,收割播种,柴米油盐,厮守终身。当然,也许会有更多的农村孩子因为他而像小鸟一样飞出荒野,飞向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