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

　　 舅妈去世那年，我只有十四岁。记忆中，她是个极爱笑的人。村里谁家的猪跑了，喊她帮忙找，她哈哈大笑；她的孙子和人家打架，把人家揍一顿，人家家长来找，她笑着劝人家：“小孩子闹着玩嘛。”过年放鞭炮，把她吓一跳，她哈哈大笑，笑声比鞭炮声更为清脆……
　　 在我表哥（舅妈的儿子）发达之前，舅妈一家的生活是较为艰苦的——家在农村，种地为生，要拉扯一男二女三个孩子，一个馒头恨不得都要掰成三份。听我表哥说，他们小时候极少吃鸡蛋（更不要说肉了），最馋的也是鸡蛋，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尝一尝。他们吃鸡蛋的时候，是舅妈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慢点吃，小馋虫，别吃鼻子里去喽！哈哈哈哈哈……”听表哥说，舅妈是一口鸡蛋也不吃的。我表哥小的时候，摊上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舅妈没钱给他请郎中，便给他吃几个鸡蛋。于是我表哥总是盼望着生小病。邻居家炒肉时，香气很快就能飘到舅妈家，舅妈笑着对我表哥表姐说：“等我孩子有出息喽，咱也天天吃肉，吃的胖得走不动，哈哈哈哈哈……”我表哥表姐也跟着笑。
　　 后来，我表哥开始创业。起初也是极为不顺。当他把这些烦恼告诉舅妈后，舅妈忍不住笑了：“你这算啥？我拉扯你们姐仨儿，啥罪没遭过？受这点罪，你就委屈的咧嘴了，瞧你那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哈哈哈哈哈……”一席话，说得我表哥无言以对。
　　 几年以后，我表哥的厂子做成了品牌，舅妈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的舅舅常年在外打工，也不知道他具体干的是什么工作，一年到头剩不下多少钱。舅妈从来没有怨言，每次在他过年回家的时候，给予他最为温暖的笑。
　　 我外公生病住院的时候，舅妈一天到晚守在旁边，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她怕老人孤单，就从邻居小孩那借来笑话书，念笑话给我外公听。通常是一则笑话还没念完，舅妈自己就笑得喘不过气了……多年以后，外公还经常回忆起这个场景，继而老泪纵横。
　　 在困苦的岁月里，舅妈的笑，给予了一家人无尽的温暖与希望。以至于舅妈去世多年以后，亲人们最难忘的，是她的笑。
　　 舅妈是因病离世的。去世时不满六十岁。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盼到儿子有出息，该跟着享几天福了，却又永远离开了人世。说来惭愧，关于她的病情，我知之甚少；她去世时也只有丈夫、子女、兄弟陪在身边。我所能回忆起的，也只是在她去世之后，最令我难忘的几个场面了——
　　 舅妈去世不久的一天，我一家人正吃着晚饭，吃着吃着，我妈忽然把筷子往地上一摔，失声痛哭：“这是你……妗子（舅妈）……最爱吃的菜啊……”我呆呆地凝视着餐桌，一碟青菜静静地躺着，月光铺满一地……
　　 一次去表哥家玩，表哥正在看电视，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原来电视上出现了这样一句广告词：妈妈，为您洗脚……
　　 我外公九十岁大寿那天，大伙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我有一个好儿媳，就是桂兰（舅妈小名），她比亲闺女还孝顺。我现在的愿望，是希望这孩子在那边（天堂）过得好点儿……”
　　 舅妈去世三周年祭日那天，她年幼的孙子（是她拉扯的）扑倒在坟头上，哭着喊：“奶奶，你在哪啊……我为啥见不到你了啊……奶奶，你出来啊……看看我啊……”残阳如血。黄叶随风飘落，仿佛一曲优美的挽歌……
　　 偶尔经过舅妈家的老院子，我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努力搜寻记忆中熟悉的身影……院子里的老槐树又发了新枝……
　　 舅妈，您虽然离开了，但您的笑，您不畏贫困、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却从不曾走远，依然在不经意间，给予您的子女、亲人无尽的温暖与希望。
　　 无论伟大还是平凡，只要拥有一颗真正美好的心，就足以不朽。
　　 舅妈，在天堂，您是否依然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