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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鼓手(短小说)

发布时间:2022-07-13短篇小说 河北李贵胜
老爷子自幼好打鼓,打了一辈子,成了远近闻名的鼓手。早年间,他的鼓不分时日地敲响,扰得一村人家不得消停,就有厌鼓人士书一纸歪诗贴在他家门脸上:皮厚,皮厚,响起来天地穿透,满村红消绿瘦,震跑了东家,震跑了西家,只震得十里人家炕塌屋漏!这诗明里是

老爷子自幼好打鼓,打了一辈子,成了远近闻名的鼓手。早年间,他的鼓不分时日地敲响,扰得一村人家不得消停,就有厌鼓人士书一纸歪诗贴在他家门脸上:皮厚,皮厚,响起来天地穿透,满村红消绿瘦,震跑了东家,震跑了西家,只震得十里人家炕塌屋漏!这诗明里是对鼓的戏谑,寓意却是脸皮肉厚打鼓祸害众人。老爷子那时年轻,看了纸上的字,只一笑,根本没往心里走,仍一日不歇地打鼓,直到脸生皱纹头生白发。
   几年前,老爷子成立了“红菱鼓队”,做起迎合开业庆典、婚丧嫁娶之类的营生。也参加县市擂鼓比赛,每赛必拿头名大奖,他们上过电视,登过报纸,“红菱鼓队”的名声就传远了。可是,老爷子毕竟年岁大了,常常接了活儿,不上场,只坐镇,在一边椅子上坐稳,眯耷起眼睛用心倾听徒子徒孙敲鼓的韵律。
   这一日,四十里外的大庄河村来人请鼓队,说家里死了老娘,想办个喜葬。老娘一辈子爱听鼓,爱看打鼓,当年,鼓手去外村打,她就跟到外村,鼓手去城里打,她就追到城里。老娘死了,儿孙们忠孝,特意来请红菱鼓队打鼓三天,酬金优厚,管吃住。
   老爷子接了活儿,唤来徒儿们,放下死话。说这回他要亲自上阵打一场鼓,方了却这辈子的心事,也死而无憾了。徒儿们听了不知咋回事,嘴长嘴短地嘁嘁相劝。老爷子起身,一脸愠怒看着众人,说道,休要多嘴,我知道,我上阵的鼓是迟早要来打的!说完,扭头回屋,背手关了两扇老红漆大门。
   在发丧人家的宽敞院子里,九盘红彤彤大鼓像九颗明晃晃的红日,朝灵柩摆成一大弧形,里面躺着的人儿好似被揽在热烘烘的臂弯里。老爷子铁骨铮铮,须髯飘拂,穿一身绸缎衣装,黑裤表示凭吊,红袄意在送喜,这一吊一送,在场的恐怕无一人能看透这位老人对死者是一种什么样的敬仰。这最后一天的压轴鼓,老爷子上场了。
   弟子们一水儿的通身绸红,摆好架势,眼珠直勾勾盯住老爷子。老爷子系紧黄绸腰带,扎好黄绸头巾,双手坦荡地掸了一下衣襟,变戏法般抽出两条三尺长的紫檀木鼓槌。鼓槌流闪着紫光,槌头缓缓定在领鼓的鼓面中心,随一声“开——鼓”沉吼,双臂一起一落,只听“咚”的一响,鼓的身下飞腾起一团烟尘,鼓声涌波一样推开,院中树叶簌簌作响,房屋玻璃隆隆轰鸣,那静躺的灵柩也像活了一般惊艳地跳了一下。三响过后,群鼓跟起,锣、钹、镲、钟儿和鸣,鼓乐声就像粘稠的河水趟不开了。
   老爷子敲着鼓,面色沉静,目光如星,心与魂在如梦如幻的鼓乐里翻腾跳跃,手中的两条鼓槌就显了灵性,在鼓面上好似游窜的十几条紫鳗,一会像两面罗扇开开合合,一会像旋转的风车从手中飞离,倏然,又自动飞回掌心,可鼓点一个没减,鼓韵一丝不差。不用说,围观的人早已瞠目结舌地定在那里,竟忘了叫好拍巴掌。
   鼓声轻轻,如风掠青苗,如轻声漫语。麦子刚抽苞,清亮月光铺在麦田上,麦叶上流淌着夜的柔情。他坐在麦田深处,揪一片麦叶含嘴里,几声草鹊的啁啾传过去,那裹了红袄绿裤的人影儿就顺着垄埝云朵一般飘了进来,到了眼前,一团女人特有的馨香把他紧紧包裹住。他有些晕,起身脱口说了句“你来啦”,她吃地一笑,埋下脸,手指缠绕起辫稍。他伸手欲捉那纤纤素手,不想,一双布鞋塞在了掌间,她说:穿上试试。他没答话,把鞋子往腰间一别,上前去揽那身影,她嘻嘻笑着跳闪开,田垄上,两团影子欢雀一般追逐起来。等俩影子粘在一起了,一下滚进了麦田地……
   鼓点骤重,突地如暴雨惊雷,如翻江倒海。他拉着她穿过一片高粱地,眼前一片大草滩,走过草滩上了大路,就离县城不远了。可她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一棵白杨树下歇了脚。没想到,两匹快骑驮着四个壮汉飞奔而来,他本能地把她挡在身后。跳下马的三个人把他摔在地上,面朝下死死按住,另一个就抡起了打马鞭。皮鞭噼噼啪啪撕裂着皮肉,可他一声不吭。她跪着抱住那人的腿,哭喊了声:爹!你不能下这么狠手打呀!那人一抬腿,把她荡出老远,鞭声更急更重了。她起身嚎啕一声扑到他身上,那人才住了手,开口骂道,听着!我闺女就是家姑老,也不嫁你这个破鼓痞子!她被那些人架走了,一路的哭声像刀子扎在他心上。留下来的管家抽出腰间面巾替他沾拭背上的血迹,好言劝道,小伙子这是何苦呵,赶紧收了心吧,实话告诉你,老爷已把小姐许配给大庄河村一富户,聘礼都下了。他听着,手揪得茅草“吱吱”叫,无声泪水流成河……
   鼓声慢下来,幽幽的鼓点像落在清冽水面上,溅起一道道忧伤涟漪。她出嫁了,他在院门口打鼓为她送行。这天,他打的是她最爱听的“龙朝凤”鼓点。大红花轿经过时,轿子窗帘掀开,两双泪眼相对,两颗心近在咫尺,却如隔了千山万水,她听懂了鼓声里百结愁肠的悲愤倾诉……
   这场鼓整整打了大半天,没间断,没走点,没杂音。日到中午,鼓声戛然而止。老爷子手攥鼓槌张开双臂,仰头冲天大喊一声,红菱啊,这鼓声听得咋样!声音却被涌上来的一团粘腥堵在喉咙下,他“啊”地一声,嘴里喷射出一股鲜红,即刻,像被什么揪走了灵气,头向后一仰,轰然倒地。待他醒来,他看到的是天地一片血红,窗外,他分明听到了红菱咯咯的笑声。
   两天后,看着漫天血红的老爷子走了。送葬这天,天气格外晴朗。从墓地回来,人们看到,老远的地方飘来一朵云,村子东面也飘起一朵云,两朵云相互追逐着渐飘渐远,最终合为一片,向西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