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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集-江杏歌与珠衫重逢(1)

发布时间:2022-11-18短篇小说 养生王
据说在湖北襄阳市枣阳县,有一个人叫姜德,外号叫邢哥,是个富二代。他的父亲叫蒋世泽,从小在广东做生意。兴哥是独生子。九岁那年,母亲罗氏去世,父亲放不下弟弟邢,也承受不了广东的生意。真的没有办法。

话说湖北襄阳市枣阳县,有个名叫蒋德的人,小名叫兴哥,是个富二代,其父亲名叫蒋世泽,从小就在广东一带做买卖。兴哥是个独生子,九岁那年,母亲罗氏病故,父亲割舍不下兴哥,又舍不得广东那边的生意,实在没有办法,就带着兴哥一起去广东做生意。这兴哥年龄虽小,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比上过学的孩子还聪明,伶俐劲也不输于成年人。这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自己的亲儿子,只说是自己的侄子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很多客店里做生意的,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像亲戚一样走动。这蒋世泽在这边做生意,开始也还是老丈人罗公带他做起来的。罗家这几年吃了多次官司,家道中落,好几年不曾走动了。客店里的那些人见了蒋世泽,就问起了罗家的事情,一番嘘寒问暖。现在看到蒋世泽带个孩子来,问知是罗家后代,且是生得十分清秀,聪明伶俐,想着他祖父三辈的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别提多喜欢了。

这蒋兴哥跟着父亲做生意,本身就聪明伶俐,一学一个会,父亲也高兴。等到十七岁的时候,父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各家亲戚都来吊孝。本县有个姓王的人家,正是兴哥的岳丈,订的是娃娃亲,也来上门祭奠,蒋门的亲戚陪着说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能做大事,多亏他主持各种事务,话赶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你女儿也长成了,干脆就趁着现在叫他们完婚冲喜,他们夫妇也好有个伴,好过日。”这王公没答应,众亲戚等安葬完兴哥父亲,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开始也是不愿意的,却被撺掇了好机会,想着自己孤身无伴,就答应下来了。就请原来的媒人去王家说亲,王公只是推辞,说道:“这婚姻大事,我家也要备些嫁妆的,一时如何来得? 况且孝期未满,也不和礼法,即使要成亲,也过些时日再说吧。”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也在理,便不再强求。

光阴似箭,不觉周年己到,孝期已满。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请媒人去王家说亲,这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说这新媳妇儿是王公最小的女儿,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的标致。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着他,胜似做附马。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好多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那门当户对的,或是贪她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也没有好脸色。况且丈夫也不喜欢,未免私房走野。偏偏是这丑媳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离婚:若使顾全体面的,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真是这样固然不好,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生得都是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现在娶过门来,果然娇资艳质,说起来,比她两个姐姐加倍标致。

蒋兴哥本来就是一表人才,又娶得这房美色的老婆,简直就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天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推掉外面一切琐事,专心在楼上与老婆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己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天突然想起父亲在广东的生意,如今耽搁三年多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没人料理。夜间与老婆商议,想要去走一趟。老婆一开始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路程那么远,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当然也割舍不下,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己非一次。

光阴茬再,不知不觉又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走,瞒着老婆,在外面偷偷收拾行李。拣了个赶路的好日子,提前五天才对老婆说道:“常言‘坐吃山空’,我们夫妻两个,也要成家立业,总不能抛弃了父亲留下的这点祖业?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想是留不住他了,就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次出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最迟一年就回来了,宁可回来后再去几次。”老婆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来。”说罢,泪下如雨。兴哥用衣袖帮她擦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流下来。两个人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辈留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老婆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好了。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年轻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里,听老婆使唤,平时买办日常用品。两个婆娘,专管厨房里的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暗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分付清除了,对老婆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当地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不要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老婆,每天都是没精打采的。没过几日,到了广东地方,住了客店。这伙旧相识,都来打招呼,兴哥送了些人事。店家白酒接风,一连住了各个多月,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地又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天不好,到了秋天转成痢疾。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一直拖到秋末,才痊愈。把生意都担阁了,眼看这一年时间是回不去了。兴哥虽然想家,在广东这边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之前那么想了。不说兴哥的事了。

再说这媳妇王三巧儿,自从那天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到了年尾,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阖家团圆吃饭戏耍。

三巧儿触景伤情,思念远方的丈夫,一夜一夜的好生凄楚!明日正月初一,是个岁首。暗云、暖雪两个丫头,都来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处楼房,第一处临着大街,第二处才是做卧室用的,三巧儿平时只在第二出楼房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头们撺掇不过,便从边厢房里走来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窗帘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 儿道:“这么多东来西往的人,偏偏没有个算卦的先生!要是有,叫他来算下官人的消息也好。”暗云道:“今日是岁首,人人要闲耍的,哪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 “主子!包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给您找个算卦的来。”

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然听到街上当当的敲晌。晌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 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系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

调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吩咐,晚些再下楼,先让先生在厅内坐着,给他那些小费,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见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一身金银财宝。”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讲充饥”。

但凡人没什么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但有了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大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有什么动静。三巧儿想着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正当这个时候,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卖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住宿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寄个家信。

那店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你道怎么个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来了,揭开帘子,定眼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去后楼,靠着床沿坐在了地上,心头里突突地跳个不停。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的眼光儿摄上去了。

回到住处,心心念念地放她不下,暗自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这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她一宿,就消花完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平日里串街走巷,哪一家不认得,要是与他商议,说不定还能有个办法。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大早,梳洗完毕,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地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直奔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

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见敲门声,收过珠包,问道:“是谁呀?”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大郎道:“有特别事情才来的,怕回去了,再也遇不见了。”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的,还有大买卖和你做。”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呀。”陈大郎道:“这里方便说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楼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了,我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哪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非干娘其他人办不成,所以特地相求。即便最后做不成,这金银您只管受用。若有反悔,日后再没脸见您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各位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拿个不贪钱财?见了这股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

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日后定当送还。”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说声:“老身大胆了。” 拿向卧房中藏了起来,忙慌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其他地方都没有,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 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中住过二十多年,不曾听说大市街有什么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那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善借借。”便把椅儿 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男人为了生意没办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不曾和他打过交道。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核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今天我便死给你看。”

慌得婆子没办法,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快快说来。”薛婆道:“这事只能慢慢想办法,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到底怎样个谋划呢?”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住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欣然开门而去。

第二天,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叫侍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箱子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堆在一块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己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花花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不起你的货。”此时邻舍闲汉己走过来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的在日光中恒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干嘛在那哄堂闹市!”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暗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暗云道:“对门蒋家。” 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功夫跟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暗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用。”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住处。

暗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 “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

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为何不卖?”婆子笑道:“要是不卖,老身又拿出来做什么呢?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

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价还得忒不像样了,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还有什么利润可图呢?”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她讨价、还价,便道:“那样真实亏大了。”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

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 ‘买卖不成,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劳烦大娘帮我保管下。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暗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晚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睛日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哪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

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真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当会事了。本乡本士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么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婶,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

说罢,恰好暗云端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 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级、细、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

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这样,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结清,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

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子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暗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 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说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挡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聒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

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哪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

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

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晚上,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

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真是: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住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没见到。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前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要回去了,一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一拐一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她,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叫小二姚一起拿了,来到蒋家门前。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叫暗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姚在楼下,

先打发他去了。暗云己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远客一般,直到楼梯一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思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破费,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暗云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

“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

“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

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倒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伙,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又留她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

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是不能惹得,引起了头,就再不好与他断绝来往了。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

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打听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最不适合夏天住人了,不比这楼上高敝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

“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叨扰,老身惯是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复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完夏天再回家去不好?”婆子真的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胡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安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项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

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固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挚磕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叼叼,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作风起来,

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己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似箭,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盘盒礼,与他做生。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

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攘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猴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