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缘】苦楝（微小说）

摘要：她把苦楝放在水里煮啊煮，熬出浓浓的汁液，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头浸在里面，然后烘干，然后拿起了针线。几天以后，几副鞋垫终于完成，上面都绣着一对鸳鸯，还有四个十分醒目的字：“平安归来”！

北风呜咽了一整天，气温降到了摄氏零度以下。在这广袤的大巴山里，自从有了暖冬这个说法，她就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寒冷。小时候她很喜欢雪花，让六角形的雪花落在脸上，有些冰冷的刺激，比单调苦闷的生活好多了。她也很喜欢白茫茫的一片，觉得世上没有比它们更为纯洁的了。她还很喜欢玩雪，没有人陪她打雪仗，但她可以堆雪人，有了雪人，她就有了玩伴儿。
　　 可是现在，雪就在不远处，她却不喜欢这一场雪的到来，她希望大巴山能够帮她挡住这一场暴戾的风寒，婆婆，不，确切地说，是准婆婆，病得不轻，经不起它们的摧残；还有他的远行更让她平添一份忧虑，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那一场骇人听闻的病毒传染。
　　 但是，这一切心思都是白费，雪就要到来，她在想，她怎样才能替他挡住一丝风寒？
　　 她最拿手的活儿是绣鞋垫。小时候外婆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每到秋天就结下黄灿灿的果实，树叶儿落完，那些果实还挂在树上，在秋色里很是耀眼。她曾经以为那些果实像橙子一样酸甜，但外婆告诉她，苦楝不能吃，很苦，有毒。她问外婆，那些苦楝有什么用呢？外婆说，苦楝是药，可以避汗，除臭，尤其是可以除脚臭。外婆说着就带她去打苦楝，把一根长竹竿伸向树冠，咣咣咣，嚓嚓嚓，数不清的苦楝就从树上掉下来。她在树下帮助外婆捡苦楝，一捧，两捧，苦楝把撮箕堆得满满的。她曾怀疑过外婆的吩咐，用舌尖舔了一下捡过苦楝的手指，没错，好苦！但她没有中毒。她怎么会中毒呢？她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外婆将苦楝全部放在一个洗脚盆里，倒进一些开水，苦楝就慢慢地融化开来。水温一降低，外婆就挽起袖子，双手抓起苦楝，使劲地捏，将里面的核捏出来丢在盆外，洗脚盆里就只剩下黏糊糊的苦楝浆了。外婆再用一些面粉调进苦楝浆里，苦楝浆就变成了苦楝糊糊。外婆把苦楝糊糊涂抹在一些花花绿绿的旧布头上，把花布黏在一起，一层，两层，拿到太阳下晒干，或用碳火烤干，比照爸爸妈妈的鞋样，剪出一张张鞋垫来。最后，外婆还用针线绣鞋垫，外婆绣花，绣水果，绣动物，但外婆从来不绣字，因为外婆不识字。
　　 那时候她觉得外婆很能干，跟着外婆学会了做鞋垫，绣鞋垫，但她不明白，外婆每年都要给爸爸妈妈各绣一双鞋垫，却没有给爸爸妈妈穿，而是拿到后山上的两座土堆前烧化，还要她向土堆磕头。她问外婆为何要这样？外婆眼里噙泪，并不回答她。她问外婆，她的爸爸妈妈去了哪里？外婆说去了远方。她又问外婆，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外婆说，爸爸妈妈很忙，不回来她也不介意。
　　 但是她始终没有等到爸爸妈妈的回来。外婆临终的时候，嘱咐她把自己葬在那两座土堆边。多年以后，她才知道，爸爸生前是一个赤脚医生，每天在村里走村串户治病救人。爸爸最大的缺点是脚臭，外婆和妈妈每年都要给他准备很多鞋垫，门前那棵苦楝树果实不够，妈妈还到山上去采摘苦楝。有一年，妈妈在山崖边捡拾苦楝，不小心掉到了悬崖下。爸爸没有再娶，从此做鞋垫的任务就落到了外婆一人身上。不久，爸爸在一次行医中得了传染病，很快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陪伴妈妈，只给她和外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药箱，里面还有一些处方。长大以后，她才明白，那时外婆的心里一定比苦楝还苦……
　　 雪终于来了，将大巴山变得一片白一片黑。这座被拆迁又改造了的山村，如今早已成了城市的模样。都说乡村是脆弱的，城市何不同样如此？在这场大难面前，每个人的惶恐不安说明，财富荣耀似乎都不堪一击，经历的磨难才成了无价之宝。
　　 外婆去世后，她被一个好心的邻居收留。邻居家有个哥哥，患了小儿麻痹症，等到她快要成人，她才知道邻居的本意是要她做哥哥的媳妇。她感恩邻居家的抚养之恩，哭着告别了这个好心但多难的家庭。她想起了外婆教给她的话，苦楝是药，她便四处捡拾苦楝，还四处找来布头绣鞋垫，通过卖苦楝卖鞋垫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所幸山村正在发生巨变，她成了一家制药厂的女工。她把父亲留下来的处方交给老板，老板待她不薄，给了她一定比例的股权。
　　 生活向她敞开了热情的怀抱，正当她沉浸在甜蜜中，婚姻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一次，她兴冲冲地将自己绣好的鞋垫交给男人，说，苦楝鞋垫很好。男人却将它扔在了一边，郁闷中她得知男人在外养了小三，争吵时那一个狠狠的耳光中让她彻底清醒过来，通过法院的调解她才结束了这一场噩梦。
　　 她从此对绣花、对苦楝、对做鞋垫失去了兴趣，直到三个月前这个男人的出现。男人是一个医生，大学毕业，一辈子潜心事业，头上比父亲多了好些光环。据说男人离婚的原因正因他在事业面前“不思悔改”。男人还有一个多病的老母，他说他这次还想奔赴武汉，但撇下老母，心里实在不安。
　　 雪还在下，将世界的黑全部覆盖了起来，她从这一片白中看到了山村从前的模样，竟然又喜欢起这一场雪来。她又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爸爸留下的那只药箱，想到了山那边的人们正在经历的煎熬！当然她还想到了爸爸和妈妈发自内心的真爱。她变得镇定下来，她相信一个医生的心灵是圣洁的，就如同他身上那件雪白的大褂，如同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是一个好心的女人，她将男人的母亲接到了自己的身边，开始尽起了做媳妇的职责。她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她早就发现，男人和爸爸一样具有一个共同的缺点：脚臭！她戏谑地说出他的这个缺点，男人不仅没有生气，还说自己在抗击“非典”期间，好多天连脚都没法洗，鞋子里面又臭又湿。
　　 不知什么原因，山上的苦楝树已十分少见，外婆家的那棵苦楝树也早就被人伐了下来；在这大冬天里，即使还有存活的苦楝树，树上也很难找到苦楝。她的脑子像风车一样旋转，想到了附近的大小药店。她本来想学外婆那样来做鞋垫，但搜寻来的苦楝数量不够，而且苦楝肉已经发干，无法做成苦楝糊糊。她把苦楝放在水里煮啊煮，熬出浓浓的汁液，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头浸在里面，然后烘干，然后拿起了针线。几天以后，几副鞋垫终于完成，上面都绣着一对鸳鸯，还有四个十分醒目的字：
　　 “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