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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知了(微小说)

发布时间:2022-07-20短篇小说
风在杨树梢上哗啦啦流淌,叶子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忽明忽暗的手掌,遮蔽出一大片密密匝匝荫凉。  蚂蚱舒舒服服坐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毛茬卷边的扑克牌,一群光屁股小孩像铁钉遇见磁铁,呼呼啦啦围了过来。  蚂蚱翻起眼睛瞥了瞥一圈眼巴巴的小孩,一

风在杨树梢上哗啦啦流淌,叶子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忽明忽暗的手掌,遮蔽出一大片密密匝匝荫凉。
   蚂蚱舒舒服服坐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毛茬卷边的扑克牌,一群光屁股小孩像铁钉遇见磁铁,呼呼啦啦围了过来。
   蚂蚱翻起眼睛瞥了瞥一圈眼巴巴的小孩,一脸坏笑地说,谁学狗叫,就和谁玩扑克!
   汪汪!汪汪!知了跳出来,冲着蚂蚱一阵狂叫,并且哈哒哈哒把舌头伸出来,双手撑地,屁股扭来扭去好像真的长着条大尾巴。
   蚂蚱一脚把知了踢了个跟头,滚蛋!恶心死了人,一个小屁孩还想玩扑克!
   知了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用手背抹眼泪:“说话……不算数……还是大人呢……”
   蚂蚱抠了抠鼻眼,用一根狗尾巴草在知了脸上扫来拂去,让你妈跟我钻一趟玉米地,好好揍你妈一顿,我就和你玩扑克!围成一圈的孩子们全都张开缺齿少牙的嘴巴嘿嘿哈哈大笑起来。
   看我不回家告诉爸爸!知了嘟嘟囔囔发出威胁后从人圈里钻出来,粘满泥土的屁股蛋一扭一扭往家走,太阳在他黝黑的脊背上咯噔咯噔左右晃。
   知了回家立刻跑进厨房,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灌得肚子一圈一圈鼓起来。等知了站在爸爸床头前时,直挠光葫芦头,他忘记了他来找爸爸要干什么。
   知了爸爸坐在床上,脊背靠在石灰斑驳脱落的墙上,清晰醒目的肋巴骨似乎马上就要撑破外面包裹着的一层薄皮。知了爸爸蚊子哼哼一样叫了声知了,知了点点头,他有点担心爸爸呼噜呼噜拉风箱的声音一下给断掉了。
   “知了,和谁打架了?”
   知了想了想:“和谁也没打架……”他一边说一边强调式地用力点点头。
   “没打架?没打架咋就弄了个大花脸?”知了爸爸眼珠子几乎就要瞪到眼眶外了,知了知道爸爸的眼珠子后面肯定有一双手在拼命拽着。
   知了爸爸一阵虽然猛烈其实动静不大的咳嗽,知了熟练地从床下面端起一个罐头瓶,举给爸爸,他看见爸爸肚子里的那只兔子又在活蹦乱跳。
   知了爸爸往罐头瓶里吐口痰,喘了半天,问知了:“妈妈呢?”
   知了想了想:“钻玉米地!”
   知了爸爸叹了口气。
   知了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叹气,他歪着光瓢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进一步补充说,“蚂蚱和妈妈钻玉米地!”
   知了爸爸一下坐直了身体,也不喘了,也不咳了,双眼更加炯炯有神,“你看见了?”
   知了用力点点头。
   “你看见什么了?”
   “蚂蚱揍妈妈!蚂蚱狠揍妈妈!”知了清清亮亮的眼睛仰望着爸爸,加倍用力地点点头。
   知了爸爸有气无声地低头长咳,短暂吸气后更长时间地咳嗽。知了想爸爸也许能把肚子里那只兔子咳出来,他赶忙爬上床,轻轻帮爸爸捶打后背。
   “我日他祖宗……”知了爸爸咳得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知了爸爸的眼泪扑哒扑哒砸在席子上。
   知了吓坏了,哇一声撇着嘴大哭起来。
   知了爸爸反身把知了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儿子的头,眼泪一串串不断头地流出来。
   哭着哭着,知了就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
   院子里一片嘈杂声响把知了弄醒了,猪在哼哼,哼哼,羊在咩咩,咩咩,妈妈回来了!知了一骨碌跳下床跑出屋外,妈妈正在院子里一边轰赶身前的猪羊,一边把粪箕子里的青草一把一把抛撒开。
   知了爸爸把自己的涎水眼泪慢慢擦干净。
   知了跟在妈妈屁股后头,扯着妈妈后衣襟颠来跑去,被妈妈甩开了再揪住,甩开了再揪住,看妈妈舀起凉水咕嘟咕嘟喝半瓢,一抹嘴开始和面,剁卷子,择菜,切菜,咣当咣当拉风箱,蒸卷子熘菜。低矮的厨房里烟汽迷漫,从窗棂间丝丝缕缕流溢出去。烟汽像个怪物离地面一小截飘浮着,下面一丝一毫烟汽也没有,知了就在烟汽下弯着腰奔来跑去,咯咯笑着,或者故意站直身子,把头湮在烟汽中,装模作样地像爸爸那样大声咳嗽。
   做好了饭,知了妈妈把晒了一上午的满满一脸盆水端进堂屋,脱光上身,哗啦哗啦洗起来。知了坐在小板凳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妈妈在灶膛里给他烤的和蒲草棒一个模样的面团。
   看着妻子雪白丰腴的身体,知了爸爸又是一阵咳嗽。喘了口气,知了爸爸问:“上午干啥活去了?”
   知了妈妈继续搓着洗着,不吱声。
   知了爸爸提高了嗓门:“干啥活去了,知了妈妈?”
   “南地的玉米地里草都快长荒了,割了一上午草。”
   “你一个人啊?”
   知了妈妈抬头盯着知了爸爸:“我倒想和你一起干,你行吗?”
   知了爸爸咔咔地长长咳起来,知了觉得整个房子里的空气都随着爸爸的咳嗽收缩抽搐,他担心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知了爸爸喘息平复了些,眼看着房顶漏进来的一丝光线,说:“我知道,屈着你了。”
   知了妈妈慢慢穿上汗衫,呆呆望着门前耀眼的银白阳光,不说话。
   “我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爹了。”
   知了妈妈眨巴眨巴眼睛,双手端起脸盆,一抖手腕,把水像蒲扇面一样泼出去,扑扑腾腾砸起浮土,一会儿就晒干了,地上一层泥土蛋儿。
   “可为了买你,俺家卖了大犍牛。”
   “我到你家就是来当牛做马。”
   “你也知道,都是买来的,二黑家的媳妇挨了多少打!我可一手指头都没动你。”
   “我知道你是我的大恩人!”知了妈妈冷笑了一声,“我得把你当菩萨供着养着!二黑媳妇逃走被抓回来,吊起来打,你一家把我拽到二黑家窗子下听她挨打。我知道这是杀鸡给猴看,打马骡子惊!”知了妈妈顿了顿,又是一声冷笑,“你们做得对,一点都没错,我当时就尿了一裤子!”
   知了爸爸把咳嗽闷在肚里,苍白的脸又罩上一层灰暗,他好像在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忘。”
   知了好像看到爸爸的眼睛里闪着一层蓝莹莹的光,像黑夜里的猫和狗,他有点怕了,扯扯妈妈的手,“妈妈,我饿了。”
   知了妈妈起身向厨房走去,走到院子里,说了一句话:“命!就这龟孙命!”
   知了爸爸轻轻咳两声,突然笑起来,他从苇席下翻出一个玻璃纸的糖块来,轻柔地叫:“知了,知了,儿呀,来。”
   知了反来复去地吮着白生生的食指,其余四个指头上的草木灰把脸上抹得像个泥猴。
   知了爸爸把糖块塞到知了手里,用两只只剩骨头般的手捧住知了的小手,握紧,说:“儿啊,奶奶今天给你炖的鸡,蒸的大白馍,你快去奶奶家吃饭吧!出门的时候,你搬个凳子,从外面把咱家大门锁上,别让猪羊跑出去啃庄稼,钥匙就挂你脖子上。”
   知了抬头看了看爸爸,爸爸眼睛里的蓝光一缩,不见了,他看见自己大大的脸蛋在爸爸凸起的眼珠上一动不动和自己对望着。知了用力点点头。
   知了爸爸听着知了在院子里冲妈妈喊了一句:“我去奶奶家吃饭啦。”听着知了咣里咣当搬凳子锁大门,听着知了咚咚咚从胡同跑走了,他又轻轻咳了两声,一下松弛下来,慢慢靠在墙上。
   知了妈妈端来菜和水,放在当门小方桌上,又转身去厨房端馍筐。
   知了爸爸展开握紧的拳头,是一个纸包,打开,露出满满白色粉末。
   知了一口气跑到村头大杨树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树叶子哗啦哗啦拍着手。知了看了看手心里的糖块,想,如果我把这个好看的糖块给了蚂蚱,再像模像样地学几声狗叫,他一定会让我玩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