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忆】奶奶（微小说）

　　 夜半，虽说星月当空，蛙鸣虫吟。但，本该有的温蕴祥和，却丝毫压不住我们内心的恐惧。
　　 那时，我们家正处在两派争斗的交火区之间，不管是造反派的枪，还是保皇派的弹，沾上就会死人的。
　　 晚上，我的父母常常用厚棉被盖住窗户，以防有流弹飞进屋里。
　　 或许，你没听过枪子钻进窗棂的声音，我听过。那声音尖锐顽强，还“吱，吱”地叫着，仿佛是只不顾死活的虫子。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呢？于是乎，父母便学着人家去农村租房子住。
　　 经人介绍，我们在郊区找了一户人家。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姓王。她，瘦高的个子，小脚，微黑的面皮上，清波似地起了些皱，配上传统的蒜头鼻子，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王老太太为人爽快，她开出的房租价钱，让人一下子就能接受。
　　 房价是母亲去谈的。原本准备了一大通说辞，却被王老太一句话给化解了。
　　 其间，母亲犯了一个错误。她见王老太为人和善，又好说话，便想就汤下面，想把没幼儿园可上的我，就着租房的事一并解决了。她想，太婆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帮着带孩子。那么，就把这一想法对王老太说了。
　　 老太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把话头移到别的方面。
　　 从房东家出来，介绍人便埋怨母亲不该乱说话。这介绍人是母亲同事的亲戚，也住这个村子。
　　 母亲忙问就里。
　　 那人说，你不该让二奶奶给你带孩子的。
　　 母亲问，为何？
　　 那人说，你知道她从前什么身份？地主婆！
　　 母亲不以为然。她简单地认为，地主，地主婆是属于应打倒的对象，哪这么屌？
　　 那人却说，她家是红色地主，解放前曾资助过解放军，唯一的儿子也牺牲在解放全中国的战斗中。故而，全村人都对她挺尊敬，俱称她二奶奶。试想，这种身份的人，会给你去带孩子？
　　 母亲是个直肠子，有些儿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问那人，既是这样，为何不称大奶奶，
　　
　　 而是二呢？
　　 介绍人哭笑不得。他说，你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不知道有钱人娶二房三房？
　　 哦，小老婆呀！母亲说。
　　 介绍人苦笑。
　　 没过两天，我们就搬家了。
　　 这次搬家，有点像现在的拎包入住。只带了些日常用品。什么床铺被褥，老太太这都有。据说，王老太从前的房产都交给了农会，她现在住的地方只是当年招待宾客的另房。那套房子的样子，到现在我还记得，门前左右各蹲一座小石狮，石狮旁边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一蓬蓬的蓖麻树。推开两扇灰色木门进去，一眼便可望见后院。没有厅堂，只有一条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三间客房。靠后院的两间，一直没用，便改做了厨房。那时，王老太住门的左边第一间，我们住在她的对面。
　　 又是通过介绍，母亲给我找了一户人家的婆子做保姆，都说好了。王老太突然找到母亲，自告奋勇的要做我的保姆。母亲不明就里，王老太却主动说出自己的理由。她指着我对母亲说，这孩子，我喜欢！
　　 说真的，我小时候是个胖子，成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小光头，嘴巴又甜，让人一看就喜欢。
　　 跟了王奶奶，我几乎过上蜜一样的生活。白天和她在一起，晚上睡觉还和她在一起。
　　 有一天，门外来了个挑担卖雪花膏的。他在门外叫，卖雪花膏哟！我则在王奶奶屋里跟着喊，膏！膏！
　　 听我喊，王老太就笑。可能她觉得挺好玩的。
　　 货郎听见笑，放下担子就摸进大门来，他站在老太的房门前笑着搭讪，说是要讨口水喝。其实就是想让她买雪花膏。
　　 那天夜里，我突然肚子疼，这下可把王奶奶给吓坏了，她赶忙过去敲门叫醒了我母亲。结果送去了医院也查不出什么原因。
　　 第二天，王奶奶用雪花膏时才发现问题。原来，我趁她不注意时，把她的雪花膏都偷吃了。这事，王奶奶没敢对我母亲说，只是有一回与我母亲闲聊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我就觉得这孩子不简单，这要是在从前，他一定是个公子哥，跟贾宝玉一样。
　　 母亲没读什么书，不知道贾宝玉是谁？既然说儿子跟他一样，定要老太引过去瞧瞧，瞧他长个什么样。
　　 那时，王奶奶常用人参当归之类的药材煲汤。有一回，忍不住喂了我一小碗，哪曾想，我不经补，当晚就流起了鼻血，而且是不停地流。这下可把她吓着啦，甚至在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去了医院，还是上回那个医生，他责问我母亲，没养过孩子似的，这种大温大补的东西怎能给他吃？会死人的！
　　 闻言，王奶奶面色苍白，连声道，怪我，怪我。老糊涂了。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这么一算，我在王奶奶家也住了大半年了。那时，“武斗”已经停止，父母准备搬回去，王奶奶却不准我走。
　　 就在头天夜里，王奶奶就跟我谈过心。她说，明伢，你爹妈回去，你回不？我说，不回，我要和您在一起。
　　 听我这么说，她很高兴。笑道，乖，明天就这么对你爹妈说。
　　 我说，好。
　　 次日清晨，王奶奶不放心，又把昨晚的话问了我一遍。
　　 那天，为着我去留的问题，我哭，王奶奶也哭。我哭，是怕回去后又要上幼儿园。王奶奶哭，那是真舍不得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她的心里，早就把我当着她的亲孙子了。
　　 为了表彰我的“忠贞不屈”，爹娘走后，王奶奶领我去村子里的杂货铺子买了许多的零食。什么炸麻花，炸“猪耳朵”，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软糖。
　　 在我六岁生日那天，她还送了我一枚金锁。后来听我妈说，王奶奶为打这金锁，用去了两块金砖。所谓金砖，其实就是有人的大拇指大小宽厚的小金块。
　　 那时的下雨天，我们祖孙不能出去溜达，王奶奶就拿出一只雕花的木盒子来，里面就装着金砖和十只金碗。她边用绸布擦拭它们，边与我闲话，她说，等你以后讨媳妇了，奶奶送你一只金碗，再送你媳妇一只。
　　 我问媳妇是什么？
　　 她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对我解释，就说，你妈妈就是媳妇。
　　 我说，那我就要我妈妈。
　　 她听了就笑，说道，傻孩子！
　　 末了，又叹气说，不知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我说，能的。能的。
　　 唉，很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
　　 我是七岁该上小学的时候离开王奶奶家的。第二年她就得了一场病。医生说是食道癌。
　　 在她去世前，她跟两个人谈起过身后事。一个是我母亲，一个生产队的队长。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母亲匆匆忙忙来到教室，她请出老师，小声说了些什么，老师就让我和她一起走了。
　　 路上，母亲眼眶潮潮地对我说，王奶奶要死了，她不肯闭眼，一直喊着你的小名。我一听，立刻哭了起来，丢下母亲就往医院跑去……
　　 许多年后，我结婚有了孩子，母亲在我孩子一岁时，将保存了多年的金锁带在她的胸前。看见金锁，我不觉又想起王奶奶。那天，母亲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王奶奶在死之前，把一盒金银器捐给了生产队，说是让他们将村里那条土泥巴路修一下。
　　 这件事是王奶奶委托我母亲代办的。母亲又说，当时，王奶奶让她从中拿出两只金碗来，她说她对我有过承诺。
　　 听了这话，我拿眼瞅着母亲。母亲一笑，说，我没拿。
　　 是呀，换着我，我也不会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