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悔（微小说）

一支又一支的烟蒂在脚边堆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接着抽了多少支金沙江牌香烟。
　　 现在几点钟？半夜十二钟过了吧？天一黑，他就偷偷摸到山坡下河边，坐在石头上待了这么久了，怎么办？明天，自己就将会被抓出去批斗。两年来，工作中没少得罪人，这下子，折磨，够自己受的。
　　 他摸出自己身上衣服口袋的钱，数了数，一共二元四角七分。每个月工资四十七元，除了寄给家里老婆孩子三十元，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伙食费和购买日常生活用品香烟、茶叶、肥皂、牙膏等的花销。跑？没有钱没有粮票没有单位开的证明，跑出去会寸步难行。徒步，路上五天的汽车行程，要走到何时？抓回来，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悔。懊悔、后悔，心里如乱麻一团。他真的有些悔，有道是，与人为善，可自己怎么总去做恶人呢？为什么自己对待有些小错的职工群众，不是体罚就是支使手下去打去骂？特别是想起厂里那一对未婚先孕的男女青年，厂保卫出面处理，两人被弄出来开会斗争，男的挨了好多打，自己也上去抽过一耳光。女的挺着肚子站在烈日下被暴晒着，火辣辣的阳光，她头上汗水顺着脸颊直流。自己还厉声道：快说，耍流氓！在什么地方？偷偷搞了多少次？坦白交代！那男的平日仗着身体强壮，从不把自己这个保卫科科长放在眼里，还在下面群众中扬言，老子不怕他。今天犯了事，落在自己手上，就要整他到住，收拾够。最后材料一送，男的判了刑，三年，女的开除厂籍，大着肚子被遣送原籍。
　　 支援三线建设从省城的原单位调到这个才建的新厂，他仍还是安排在厂保卫科，科员提升成科长。在“干打垒”办公室旁边，有间闲空的小房间，是他的个人寝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在床头放了个用几块木板加上铁钉做的柜子，另外还有一个旧小皮箱，是他家里带来装他这个单身汉随身携带的衣物。生活上他很节俭，一根牛皮带足足用了五年。也许是工作原因，不留情面，总整人。
　　 厂里没有围墙，每晚，担任保卫工作的他都要带上一两个工人在厂区巡查。也曾抓到过几个小偷。
　　 现在，他坐在干涸的河谷中。深沉的夜，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他吸烟时香烟燃烧亮起的微弱的小小红光，一闪一闪的。河谷两边陡立的岩壁，他感到就像是魔鬼大张开的嘴，岩壁上裸露的凸出的石块犹如狰狞的牙齿。他打了个冷战，内心的恐惧把他牢牢罩住，就像一张网，让他无法挣脱。他想到，天一亮，等待他的，是关在牛棚里，每天去做干不完的沉重的体力活，还有批斗时，口水、耳光、拳脚相加，都会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人事科的陈调度遭受的那样。陈调度被揪出来，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受不住，趁人不注意，一头撞向高速旋转的鼓风机叶轮，绝望，半个月后死在医院里。
　　 现在他也害怕了。他回想起自己平日里对犯点小错的职工，动不动就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方法。看到别人站在自己面前，一付唯唯诺诺的模样，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刺激，就像猫戏弄老鼠。当上保卫科科长，自己究竟保护了些什么呢？在书记厂长面前点头哈腰、唯命是从，对普通职工总是横眉竖眼的，不知结下了多少的仇和怨。他知道自己身后有厂里领导和上级公安部门的权力支撑，厂里那些普通职工群众，奈何不了他。想不到这场突然降临的运动，风云突变，史无前例地让职工群众，这些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们，竟然有了对上面的领导层“造反”的权力，还居然成立了什么造反队伍。从上到下的许多官员们，失去了往日盛气凌人的威权，一下子被踩在脚下，连市里领导都在大庭广众中向群众低头弯腰接受批判斗争。到处一片混乱。厂里他的顶头上司，书记厂长都自顾不暇，自己一个小小的保卫科长，他感到，如今就是在暴风骤雨中一只落单的小麻雀，浑身湿透，失去了飞的能力，哪里有自己能藏身之处？
　　 他摸出烟，擦燃火柴，手一直抖，总算点着了，他一连深吸了几口，自己怎么办？望着空寂的河谷中，只有一股细流，眼睛四处搜寻，他看见岩壁上突兀出一棵横斜的树枝，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迟疑了一会儿，他起身解下腰间的皮带，慢慢地走了过去，把皮带挂在树干上套牢，找了块垫脚的石头，站上石头，他抬头望去，漆黑的夜空，没有一点点星光，黑暗似乎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他决绝地把脖子伸进了皮带圈，猛地将脚下的石头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