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人生里的高考（微小说）

这是阔别五十年后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参加聚会的同学年纪都六七十岁了，聊起高考这个话题，都说，现在每年的高中毕业学生都能参加高考，进入考场公平竞争，通过自己努力学习得来的知识，取得的考试成绩，凭分数跨进大学校园。成绩优异者，北大清华都会敞开大门，欢迎各地优秀学子们前去。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大家很感叹。如今的孩子，遇到了好时代，成绩好就可以读大学。留学，以前，更是连想也不敢想，现在普通老百姓家庭长大的孩子，也能去国外的大学深造学习。真的，他们太幸福了。你一言，我一语，老同学们有的人摆谈起了自己当年的高考故事。
　　 卢梦影坐在分别了几十年的高中同学中间。来的同学，变化太大。多数她都不熟悉，基本上认不出当时是哪个班的同学。有几个比较接近点的，她想起了名字，在他们苍老的容颜上，依稀记得他（她）们年轻时的模样。她默默地看着听着别人的议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高考的那一年。
　　 六〇、六一、六二年，连续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刚刚过去，由于，国民经济受到影响，虽然进入一九六三年，各方面的日子仍趋紧张。连续几年来，国家对外，反苏修、反美帝；对内，抓阶级斗争，经济建设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弦拉得很紧。
　　 这一年，六三级的高中生卢梦影，很快就要面临毕业、高考。
　　 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天气一天天渐渐热了起来。
　　 随着铃声响起，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学校放学了。
　　 一排茂密的梧桐树掩映着的蜀都第五中学，大门里陆陆续续涌出来许多学生。有几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嬉笑着不断地打响车铃，在步行的同学中互相追逐穿行。
　　 学生中有人议论：
　　 “狗x的几个，自行车，骑得好啊。”
　　 “你以为他们显骑车技术？呸！这几个都是高干子弟，显摆自己家里妈老汉有钱嘛。”
　　 那个时候，买得起自行车的人不多，骑车上学的学生，大多不是一般的家庭。
　　 眼看还有不到二个月时间，高考就要来临。学校高三毕业班的老师们、同学们，每周一到周六都在紧张地复习，准备迎接七月考试的到来，下午他们要晚些放学，多上一节课。
　　 高中语文教研室里另外两个高一高二年级的课任老师已经下班走了。高三年级二班班主任老师秦亦莲，还在教研办公室整理复习教案。
　　 “秦老师。您找我？”
　　 秦亦莲老师抬起头，看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卢梦影。
　　 “来来来，进来，卢梦影。”她放下堆在办公桌上的材料，向卢梦影招手。
　　 在秦亦莲老师心目中，卢梦影是高三二班的同学中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学生之一。年近五十的秦亦莲老师担任着二班班主任，又是学校三个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课任老师。卢梦影的语文学习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成绩稳定在前三，年级前十名。秦亦莲老师十分欣赏卢梦影的作文写作，常常将卢梦影写的优秀作文，作为范文在上课的时候向同学们讲析。而且，卢梦影不偏科，语文外的各科成绩也都处于全班前五名。上周进行的模拟高考预测，卢梦影的语文、历史、地理、英语、数理化各课都在九十分以上，其中语文98分。
　　 看到卢亦影走进办公室站在自己面前，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秀气的眉眼，秦亦莲老师心中暗暗地叹息，像卢梦影这样学习成绩如此优秀，模样儿也生得不错，又十分聪慧好学的学生，却因家庭历史问题，政审过不了关，不能进入高等学校继续学习深造，真的实在可惜。
　　 面对着自己喜爱的品学兼优的卢梦影这个学生，秦亦莲老师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要选择什么样的语言，来告诉卢梦影，她不能参加高考，这个残酷的现实。
　　 秦亦莲老师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回到办公桌前，伸出手拉起卢梦影的双手。看着与自己小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卢梦影，她的目光满是爱怜，心中生出一种心疼的感觉。她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说：“卢梦影，来，坐下。”
　　 她让卢梦影坐在办公桌前自己的椅子上，然后将对面办公桌前的椅子拿起来，放到卢梦影身旁，自己也坐了下来。
　　 “卢梦影同学，学校教务处，要我通知你一件事。”秦亦莲老师觉得口中说出的话，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到像是从传话筒发出的，冷冰冰的。她马上放低放缓声调，“因为家庭问题，卢梦影，你受到了影响，你父亲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现在还是‘管制份子’。教务处说，你不能参加高考了。虽然，你学习成绩不错，凭分数，应该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但是，肯定过不了，政审这一关的。”
　　 卢梦影两手一直抓着自己搭在胸前的辫子，听着秦老师的话，她用牙齿咬着嘴唇，眼睛里一下噙满泪水。
　　 看到卢梦影悲伤的样子，秦亦莲老师再也说不出话，她用双手把卢梦影紧紧抱住，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也涌出眼眶，考虑了一下又轻轻地对卢梦影说：“我住家的同院子里，邻居家有个男孩，学习成绩相当好，去年他参加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夺得高中组第二名。可惜，他也因为父亲还在监狱服刑，劳改，按政策，没能参加成高考。卢梦影，你也晓得，大学招生名额有限，高中毕业能上大学的，就像是过独木桥，本来就是极少数的学生。而且，大学，不是成绩好就能上的。家庭成分不好的，地富反坏右，子女都会受到影响。”
　　 秦亦莲老师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否能开导、劝慰好卢梦影，这个自己喜爱的学生。
　　 伏在秦老师怀里，卢梦影“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那年，卢梦影十八岁。
　　 一九六三年十月告别亲人离开蜀都，直到退休后终于才从小县城回到家乡。在卢梦影度过的几十年岁月里，许多的往事，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但她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自己的心底。她想起自己人到中年时，在一本书中读到过的一段文字：人生之路是漫长的，但最紧要的关键处往往只有几步，也许就是这几步，是你人生的关口，它将会决定你很长一段时期走的路，甚至影响到你的一生。
　　 回首自己所走过的人生之路，她深感的确如此。
　　 虽然，卢梦影已双鬓斑白，历尽了沧桑。她始终也不曾忘记过，她高考的那一年。
　　 往事如烟雾般升起在卢梦影脑海里。
　　 少女时的卢梦影曾怀有过美好的理想。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她开始知道，自己的家庭环境和许多同学的不同。但，她依然埋头努力读书学习。她期待着能用优异的成绩获得学校和社会的认可，争取得到进一步深造学习的机会，渴望能跨进大学校门。当她面对不能参加高考的现实时，年轻的她痛苦过幻灭过，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家中，流了很多的眼泪。看到父母唉声叹气，看到读书的妹妹弟弟，她抹去眼泪，咬牙挺了过来。她告诉父母亲，虽然读不成书了，为了他们这个家，她会早点出去找工作。不论干什么，她都会一直努力下去。
　　 一九六三年，在大城市里，工作并不好找。
　　 不久，从同学那里得到消息：一个国营的单位——茶场，来人到他们学校招人。
　　 告诉父母后，她去学校打听情况。得知这个茶场是生产制作茶叶的国营县属单位，在远距蜀都一千多里小县境内，茶场位于山上，建场十多年，种茶采茶制茶。据来学校招人的干部讲，要招收些应届高中毕业生，为了茶场今后的发展，需要年轻的有知识的人才。已经有两三所学校的高中毕业班学生和往届高中初中毕业生一百多人报名。卢梦影一问，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这些同学，谁也说不清楚茶场具体的情况，只有听干部讲的极简单地介绍。旁边有同学说，电影《刘三姐》里有采茶的情景，没看过吗？
　　 啊！卢梦影想起来了，在和平电影院看过这部电影。是的，电影里有刘三姐她们采茶的镜头。在茶山上，采茶姑娘们用指尖采着茶，口中唱着歌……多美的画面。她思考了片刻，去报了名。离开学校时，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别了，我的高考。
　　 年轻的卢梦影，那时还没能够意识到，远方，等待她的是人生又一个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