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栈桥（小小说）

望栈桥（小小说）
　　
　　 听说拉板车可到栈桥，副队长二彪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栈桥牌香烟太熟悉，过年常装上衣兜里炫耀，这次要亲眼到风水宝地了！
　　 一个劳动日几毛钱，要年底分红。幸亏联系供销社，帮装卸，解决平日油盐酱醋和孩子们买书笔花费难题。队里就地取材编柳条包，却卖不出去。柳条包太轻，运输按吨位计费划不来。便特制两辆长板车，靠人运送。
　　 柳条包往那送，二彪从不过问。听说栈桥就在青岛，格外关注。都说青岛洋房多，幢幢不一样。楼高得望到顶要掉帽子；站楼顶往下看，汽车只有火柴盒大；路灯像珍珠串在一起，亮得掉根针都能找到；栈桥伸在海里，站桥上看青岛，水里托起一座城，夜里灯光一片，犹如仙境……
　　 二彪从小没离开山沟，外面的世界像谜一样神奇，真想去开开眼！
　　 队长是本家哥哥，不用商量。但要离家几天，二彪却忙成一团。年终凭工分分红，老婆下地不能停。缸里没面了，推磨，压碾，都要准备好。小菜园要浇水，自留地要管理，家里的猪羊要喂……大活忙完了，日常活动落到女儿大丽身上。虽说才七岁，但农家孩子早当家。让二彪生气的是，眼见他要离开家，她竟无动于衷。早晨不叫不醒。老婆下地，他不在家，耽误了咋办？二彪越想越急，干完活回来，见女儿仍在被窝里，气就不打一处来。掀开被朝背脊“啪啪”几巴掌，恶狠狠地骂：“急成火上房了，你倒无事一样睡懒觉！”边骂又搧耳光。孩子忙爬起，不敢哭泣，捂起通红脸含泪去干活了……
　　 二彪仍不依不饶：“你给我听好了，我马上要出门去，家里活可别耽误了，如果办糟了，小心砸你骨头！到时别抱怨没告诉你！”吓得孩子不敢响，踏着小板凳把干粮放进锅，拉风箱烧起火来……
　　 板车四米长，柳条包大包套小包，可载七八十只，堆车上像座小山。两人一辆，分量不太重，走起来直晃悠。要翻山越岭，走四百里沙石路，也不容易。但每天可得二十分，还能看栈桥，二彪心早飞了。
　　 蒸锅玉米饼子，咸菜缸里捞头醃萝卜，拔棵大葱，带上塑料布，蓑衣，水壶，把卖鸡蛋唯一的五元钱带上，与春光，雨生，四腚一起上路了。个个有说有笑，劲头十足。下决心要好好看看栈桥，回来向大家好炫耀……
　　 遇到大坡，拉起来太费劲，便停下一辆，一起帮着推。平路是一人驾辕一人帮扶，换替进行。
　　 一根带子搭在肩，两手扶着车把，两腿使劲用力。有时头弯到地面，呼吸如拉风箱，汗水不断。衣服湿透又慢慢烘干，背上衣服结了厚厚一层碱，白花花的像画了地图。饿了便啃饼子，在家老婆和孩子天天吃煮地瓜干，玉米饼出苦力才可享受。饼里没掺豆面，冷了死硬。一咬一道白痕，就着咸菜大葱。渴了拿水壶井里、河里灌水喝。夜晚就地摊开塑料布，睡车底下。醒了再走……
　　 过了莱西，天暗下来，天空飘落小雨。柳条包怕湿，忙盖上棚布。顾不上披蓑衣，便到附近村庄找碾屋安歇。碾屋破漏，散发着牲畜的屎尿味，是难得好住处。
　　 夜里，狂风大作，呜呜响个不停。
　　 一觉醒来，春光说：“坏了，风这么大，要拉不动了！”
　　 四腚说：“风一直没停，越刮越大，雨好像不下了！”
　　 雨生说：“正好美美睡一觉，歇歇脚。”
　　 二彪牵挂他的菜园子，怕女儿忘记浇水，黄瓜干死，坚持下刀子也要走！
　　 大家都不动，二彪爬起来就走。
　　 四腚说：“天还没亮呢！”
　　 二彪说：“醒了，不如走。不怕慢，就怕闲。走一段，近一段。”
　　 大家只好跟上。想不到竟顺风。驾车人仿佛被推着跑，刹不住步！另一人只好在后面追……
　　 慢慢见楼房，变成柏油路，风也小下来。骑着自行车的行人，看到这移动的庞然大物，不少人停车帮着推。遇到学生放学，更是一窝蜂似的前呼后拥。
　　 二彪边拉边瞧城市的景色，不住赞叹：“城里人真好，看起咱乡巴佬！”
　　 四天三夜后，总算把货送到目的地，都累得筋疲力尽。夕阳西下，晚霞把大地洒上金。青岛革命委员会有十几层的台阶，很洁净，四人就坡而坐，春光脱下上衣晾晒，雨生啃着饼子，四腚躺在台阶上。二彪蜷身子半躺，把栈桥烟盒放面前，由布袋中取出烟沫，用孩子写过的本子撕一条卷起，用舌尖粘牢，点燃吸着，吐着烟雾……
　　 春光忽然提醒：“二彪不是要看栈桥吗？看，那海里的亭子，就是栈桥。离这不远，趁亮堂去看看吧！”
　　 二彪一怔，顺指的方向望去。这里地势高，在许多洋房上面，可见一片大海，在夕阳下粼粼泛光。一条长路伸到海中，桥上有人在走，熟悉的栈桥亭矗立路尽头，双层红瓦非常清晰。亭屹立在波涛中，任海浪冲击。顶上飘着多彩的云朵。海鸟一会飞上天，一会扎入水中，围着栈桥，扑闪着翅膀……
　　 “哈！看到了，看到了！比画还美！”二彪兴奋地嚷。长长吐了口烟，擎起烟盒对照，叹道：“可惜脚撵起泡，腿又酸又疼，想看却不能动了！”
　　 春光说：“盼了好久，有心来了，去瞧一眼吧？”
　　 雨生提醒：“别去了吧，还要走回去呢！累扒了，回不了家！”
　　 四腚不甘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去！该死该活豁出去了，难得来一趟！”
　　 二彪说：“算了吧，留点后劲吧，望到行了！！”
　　 副队长打退堂鼓，大家没话可说。安下心来四处张望。
　　 二彪脱下脏兮兮的胶鞋，拉出还冒着热气的脚丫。袜子被脚掌碾成一团，已不成形。脚上布满黑灰，用手一挫，一卷卷地落到台阶上，大理石台阶留下污秽，酸臭味随风飘溢……
　　 门口两个持枪的战士，皱起眉头，未动声色。
　　 路灯亮了，像串串星星。台阶下小广场上，老人拄着拐杖，妇女推着孩子在散步。年轻人拍球嬉闹，孩子边玩边吸吮奶瓶，有两个大人扶着车子在教孩子学骑自行车……温馨和谐的场面二彪看得目瞪口呆，忘记搓脚。感叹道：“操他娘，真是人比人的死，货比货得扔。都是人，城里孩子像宝贝似的，交八辈子运，修八辈子福，多幸福！咱家孩子睁开眼就干活，没好吃的，好穿的。干不好，干慢了，巴掌耳光一齐上。倒八辈子霉了，冤不冤？回去我一定对俺大丽好一点，孩子跟我受委屈了！”说着，冒出泪花，忍不住揉起眼睛……
　　 回家路上一人坐车，一人拖车，昼夜不歇。
　　 将离青岛时，大家狠狠心每人花五角钱买了点猪头肉犒劳自己。
　　 二彪尝了一点点，说：“味道真好！”再不舍得吃。向饭店讨张报纸，把肉包好，要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尝尝。一再表示：“要学城里人对孩子好，再也不打孩子了！”
　　 2021，11，11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