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小六买了回家的车票后，想给郑文娟打个电话说一声，掏出手机才发现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关机了。

王小六想了想，车马上就要开了，自己这会儿回工地去拿充电器，时间也来不及了。不打就不打吧，反正也就是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最近乡里都要收谷子了，王小六怕郑文娟一个人忙不过来。刚好，工地上最近也没有什么活，与其天天窝在宿舍里和一帮工友打牌，还不如回家给老婆帮忙收庄稼去。

长途汽车出了市区后，道路两边一片片的稻田都开始收割了，田野里一片忙碌的景象。

车到县城后，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王小六在县城里也没耽搁，买了一笼包子揣进了背包，直接就买票上了开往柳林村的村村通面包车。

开面包车的司机，是王小六初中同学胡胖子。胡胖子见到老同学，热情地招呼王小六坐在副驾上，给王小六点上烟后，两人就闲谝上了。

“小六，今年进城咋样？挣下钱没？”

“挣个毛……到处都不景气，还是你这好，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把钱挣了。”

提起挣钱的事，王小六心里就窝火。出门跑了大半年，这眼看着都八月十五了，出工干活的账本上，满打满算，今年还没干到六个月。

胡胖子笑了笑，心里升起了莫名的优越感，他想嘚瑟两句，又想想和王小六老同学了，也没什么好嘚瑟的。胡胖子就换了个话题：“唉，这十五一过，一眨眼可就要过年了……那你过完十五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吧，等过完年了再看……这次回来，收完谷子，我想在家里弄个大棚带料香菇，听他们说这个能挣钱哩。”

胡胖子心里笑了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听说你们村里王大壮这两年种这个香菇可是发了，一年能弄十几万呢。”

王小六听到“王大壮”三个字，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王大壮其实是自己的发小，可是自从王小六和郑文娟结婚后，王大壮和王小六这一对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郑文娟之前其实是王大壮的女朋友，两人好了两年，在准备结婚时，郑文娟的妈非要王大壮出十万块钱的彩礼钱。那时候王大壮家里穷的叮当响，哪里拿的出来这么一笔天价彩礼啊。最后郑文娟她妈棒打鸳鸯，拆散了一对小情侣。

郑文娟她妈当时还放出话来，说：“这十里八乡的不管是年轻小伙，还是光棍、鳏夫，谁家能拿出十万块钱的彩礼钱，她就把女儿嫁给谁。”

那时候郑文娟她弟谈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郑文娟她那个心狠手辣的妈，这是要准备卖女儿了。

当然，这也给了王小六一个机会，王小六跪在他爸面前，跪了三天，终于他们家砸锅卖铁，东拼西凑，筹下了这笔彩礼钱。

虽然那时候王小六也喜欢郑文娟，但他还是想把这十万块钱借给王大壮。可当王小六瞒着一家人，揣着十万块钱，去找王大壮时，才知道王大壮已经进城打工去了。

最后，王小六上门去提了亲，当然，他原本准备把那十万块钱借给王大壮的事，王小六给谁都没有说过，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王小六觉得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可王大壮却不这么认为。那年在村里的一场酒席上，两人当场翻了脸，他们三人之间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从那之后，这十几年来，王小六和王大壮再也没有来往过。

王小六一路想着心事，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王小六差点没撞到挡风玻璃上去。

“搞什么啊，胡胖子，你会不会开车？”王小六脸都吓白了。然后，他就看见前面一片灰尘伴着轰隆隆的响声，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面包车后排一个小年轻撞的满脸是血，他神色狰狞地喊着。“快倒车啊……前面塌方了！”

胡胖子吓得全身直打颤，手抖地挂了几次挡，都没挂进去。王小六一把把档杆推进了倒档，还不忘狠狠在胡胖子脸上扇了一耳光。

“踩油门！”

面包车一下子向后窜了出去。

后排那个小年轻一个没站稳，“唉吆”一声，狠狠撞在了王小六座椅的靠背上，然后他就和王小六一起大喊着，：“回方向盘啊，快回方向啊！”

在一车人大呼小叫中，面包车的车屁股一下子撞在了后面的悬崖上。面包车翻了过来，铺天盖地的灰尘涌了过来，将天空掩盖。

王小六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从车窗里爬了出来。他拍打着变形了的车门，喊着：“都好着的吧，吱个声啊……胡胖子，胡胖子……”

胡胖子“哼哼”两声：“我肚子被卡住了。”王小六爬车窗上一看，就乐了，这胡胖子怕是被吓傻了。卡着他肚子的，是紧紧勒着他的安全带。王小六再看看后排的三个人，三个人“哎吆喂”的地惨叫连天着，看着欢实得很，都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王小六一个一个把人都从车里拉了出来，大家脸色一个比一个白，瘫在地上伸长了脖子，大喘着气。

王小六也被吓得够呛，他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头上，直觉得全身直发软，耳朵里也轰鸣着隆隆声。

2

灰尘已经开始渐渐散去了，这时候王小六才开始后怕起来。前面半座山都垮进了嘉陵江里，眼前的这一段路，一面是悬崖，一面临着嘉陵江。眼下路被滑坡的山体彻底冲断了，刚才面包车要是再往前多走个五十米，今天大家都非被埋在这座山下面不可。

王小六掏出烟来，手抖了半天，才点上一根烟。然后他把烟给车上几个人散了一圈，五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大难不死啊……”那个小年轻额头上被车窗玻璃渣子划了一道口子，血流的满脸都是，他也不管不顾，狠狠吸了一口烟，对着悬崖下滚滚的江水声嘶力竭地喊着。

休息了一会，几个人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这才各自打量起了身上的伤势。王小六发现自己身上居然奇迹般地只有几处轻微的擦伤。

胡胖子打电话报了警，王小六又走到塌方的地方看了看。滑坡的山体长度估摸着有五六十米，从一堆碎石上翻过去也很容易。

王小六转身回来，对胡胖子说：“胖子，你们在这等救护车吧，我先回家了……那地方我看了一下，能翻得过去。”

胡胖子惊讶地问：“这里离你家可还有三十多公里路呢？你急着回去做啥……”

“垮了这么大座山，这路要挖通恐怕要十天半个月去了。”王小六在面包车里翻出了自己的背包，潇洒地挥一挥手。

一行人看着王小六小心翼翼地在一堆乱石岗上爬着，胡胖子咕噜一句。“这个犟怂！”

翻过塌方的路段后，前面的路就好走多了，王小六甩开膀子，一边赶着路，一边想着心事。

这一耽搁，回到家怕是天都要黑透了，又想想刚才路上山体滑坡时惊险的一幕，王小六心里升起了隐隐的不安，他不由地就加快了脚步。

初秋的太阳晒着虽然不是那么火辣辣的了，但走了一会，王小六还是热得不行，他干脆脱了身上满是尘土的衬衣，任汗流浃背。

天边的太阳斜了过去，夕阳将西边的山头镀上了一层火红色，那山上的树木像是着火了一般，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过树梢，在群山间盘旋，久久不肯落下。王小六看着眼前的景色，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他又隐隐听到了山体滑坡时，那隆隆的轰鸣声，王小六急忙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着，那声音仿佛又没有了。

正在王小六疑神疑鬼时，他又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隆隆声。王小六急忙紧跑了几步，转过前面的一个山嘴后，他看见前面路上一辆三轮车开了过来。

三轮车近了后，王小六才发现开车的人是王大壮。车斗里还坐着五六个男人，领头的正是村长王有才。

王小六挥了挥手，喊着：“有才叔，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王有才见是王小六，拍了拍车斗，三轮车停了下来。“镇里打电话说前面山体滑坡了，让我们村去几个人把道路疏通一下，小六，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收谷子哩……”王小六看了看三轮车上的五六个人，大家拿着几把锄头，几把铁锹，他就说：“有才叔，大家不用去啦，你们这几个人，挖到明年，也把路挖不出来的，我刚从塌方的地方过来，一整座山都滑到江里去啦。”

“这不瞎耽误功夫吗？这上面的人连话也说不清楚。”王有才有仔细问了一下滑坡处的情况，他大手一挥，“走了，走了，掉头了。”

三轮车掉头时，王小六趁机爬了上去。全程王大壮都没有把车停下来的意思，他也没有多看王小六一眼。

三轮车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麻麻黑了。在村口，王小六跳下了车。他给王有才打了个招呼：“有才叔，我先回家了，一会闲了过来耍。”

三轮车“突突”地走远了，王小六看着远去的三轮车，看了许久。

3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露了出来，对着王小六眨着眼。

郑文娟高兴地忙出忙进张罗着，她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刚放下盆，王小六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王小六把头深深埋在郑文娟的头发里，闻着那淡淡的清香。

“不要闹了，赶紧先洗一下，你看你一身又是汗又是灰的……臭死了！”郑文娟笑着说。

“媳妇，不要动，让我好好抱一下。”王小六坏笑着，把郑文娟打横抱了起来，就想往卧室走。

郑文娟笑着从王小六怀里挣脱了出来，她勾过王小六的头，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直到两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郑文娟才彻底挣脱了王小六的怀抱：“一天净想着干坏事，孩子们都还在屋里呢！”郑文娟跑开两步后，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你先赶紧洗一洗，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王小六胡乱抹了两把脸，进了堂屋。一对儿女两个小脑袋正凑在一起写作业呢。女儿又大了不少，看着懂事多了。她抬起头，抿着嘴，对着王小六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写作业了，只是她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着，显然心思都不在作业上啦。儿子就不管那么多了，他一个飞身扑进了王小六怀里，把小脑袋在王小六怀里乱拱着。“爸爸，我当上少先队员了，你要给我什么奖励？”

“奖励给你挠个痒痒……”王小六一双大手在儿子胳肢窝里挠着，父子俩笑成了一团。

父子俩闹够了，妻子把面条也下好了。

王小六端起面条，正要准备吃。他耳朵里又响起了轰隆隆的轰鸣声。王小六侧耳倾听着，那声音又没有了。他疑惑地问妻子：“老婆，你刚才有没有听见轰鸣声，就是轰隆隆的那种声音。”

“哪有啊！你是不是坐车累着了，出现了耳鸣？”

王小六想想，可能妻子说的对吧。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将下午回家时走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的事给郑文娟说了。

虽然知道王小六也没有出什么事，郑文娟还是紧张地听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听完王小六的遇险记，郑文娟赶紧把王小六全身上下这揉一揉，那按一按。“疼不疼，要是疼，可能是有暗伤哩，要不我们明天去城里找大夫给好好检查一下。”

“你不都检查过了吗？”王小六趁势再一次抱着郑文娟。

两人四目相对着，眼里有火花闪现。

郑文娟笑着笑着，又皱起了眉头，说：“你说这山怎么说垮就垮了呢？”

“垮了就垮了呗！”

“垮了就路不通了呀，两个娃明天怎么上学呀？”

“上不了学，正好在家安心玩几天。”

“那也只能这样了……”郑文娟笑了笑，又说：“你说这山真的垮了啊……这今年夏天都没有下过雨，怎么就垮了呢？”

“今年夏天没下过雨吗？”王小六无意识的问了一句，他突然想起了下午回家时，走在路上心底那隐隐的不安。

“老婆，你说会不会要地震了……”王小六轻轻说着，说完他就跳了起来。“老婆，你快带上孩子们去我爸妈家，我爸妈家院子宽，你们就待在院子里，我没回来，你们不要进屋，给你爸妈他们也打个电话，快……就说要地震了。”

王小六交代完后，抓起衣服就往外跑。

郑文娟见丈夫说的严重，也吓的脸色苍白。颤抖着问：“小六，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有才叔，让他赶紧通知村里人啊……”

晚上十点多了，王小六把村长家的门拍的山响。

正是农忙时节，大家白天都累了一天，王有才也早早地睡下了。听着王小六土匪一样的敲门声，王有才披着衣服，骂骂咧咧地给王小六开了门。

“有才叔，快……可能要地震了，你快去喇叭上喊一声啊，让大家都不要睡觉了。”

王有才一个巴掌呼了过来：“你娃发什么神经呢？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王小六捂着脸，嗫喏地说：“叔，要地震了啊！”

“地震在哪呢？哪地震了？赶紧给老子滚回去睡觉。”

王有才一把将王小六推出了院子，大门也“哐嘡”一声关上了。隔着大门，王有才又说：“你娃，不敢瞎造谣啊！”

王小六捂着脸，向父母家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前面是王大壮家。

王大壮家去年新修的房子，两层小别墅，在村里显得格外的醒目。王小六看着眼前这个院子，他想着小时候，在那个院子里和王大壮一起斗蛐蛐，一起晒谷子，一起写作业……那里有那么多的回忆，现在却陌生了起来。

王小六一咬牙，上去拍起了王大壮家的门。

“谁啊？”王大壮的熟悉而又陌生。

“我，王小六……大壮你听我说，可能要地震了，你们赶紧出来，晚上不要在屋里睡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刚刚亮起的灯又关了。

王小六再次拍着门：“大壮，你要相信我……”

“滚！”王大壮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王小六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咬了咬牙，退后两步，一个助跑，纵身一跃，手就够上了院墙的墙头。王小六翻进了王大壮家的院子后，直接来到窗子前，拍起了窗子。

“大壮，你就相信我这一次行不行，赶紧出来啊……”

窗子突然被打开，一个东西向王小六砸了过来。王小六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院子里一阵“哐啷”响，王小六才发现砸中自己脑门的是一个搪瓷杯子。

王大壮的老婆在屋里喊了起来：“小六，你赶紧走吧……不要在这闹了。”屋里还传来了两人的拉扯声。

王小六刚刚被砸了一个踉跄，他脚下踢到了放在院子里的一个脸盆。王小六摸着黑，捡起了搪瓷杯子和脸盆，他把心一横，就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喊着：“王大壮，你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出来，不要躲在女人后面。”

王大壮肺都要气炸了。“王小六，你给我等着，老子今天不弄死你，我就把王字倒过来写！”

屋子里的灯亮了，院子里的灯也亮了。王大壮提着一把锄头，红着眼睛就冲了出来。

王小六转身打开院门，就向外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洗脸盆敲的山响。“大家快来看啊……王大壮和我媳妇郑文娟偷情，被我撞见了，王大壮要杀人啦！”

月亮出来了，星星已经消失在了皎洁的月光中，沉睡中的村庄被王小六唤醒了。

王小六嘴里喊着的话实在太劲爆了，家家户户都有人出门，来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

王小六在前面边跑边喊着，王大壮沉默的像一座火山，提着锄头在后面追着。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突然大地下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那声音初时，低沉而又遥远，就在一瞬间，边的高亢而又震耳欲聋起来，随后大地像波浪一样，开始了起伏。

“地震啦！”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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