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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月牙山小屯儿

发布时间:2022-09-27短篇小说 养生王
一夜的西北大风,木叶飞脱,顷刻间月牙山上通透了许多。老问题儿眼神空茫地对着窗外,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似乎了解他此刻的心情,轻轻地摇动着身子,时不常地丢下几片落叶,像是在提醒老问题儿:秋天到了,落叶归根吧。

一夜的西北大风,木叶飞脱,顷刻间月牙山上通透了许多。

老问题儿眼神空茫地对着窗外,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似乎了解他此刻的心情,轻轻地摇动着身子,时不常地丢下几片落叶,像是在提醒老问题儿:秋天到了,落叶归根吧。

月牙山的南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土岭。土岭像月牙山的一扇大门,把月牙山小屯儿的人牢牢地关在门后。

土岭中间有一条曲折低洼地带,这是小屯儿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道路两旁自然生长着的杂树,由于年份久远,大多已经“焦稍”了。小屯儿里的人把这些树木叫做神树,如果不是它们始终坚守着“阵地,”这条小路不是被水冲成了小河就是被山上的泥土填满了。

小屯儿里住户不多,除了老问题儿和二狼蛋子、二开两个年轻的单身后生外,大多是山东等地的逃荒户。

逃荒户们大多没有当地户口,不过没关系,只要老问题儿同意,上边儿是不会过问的。

老问题儿并不是什么官儿,他的林管员身份很特殊,大队和公社都管不着,只有县林业局有权检查他的“林管点儿”,更何况地方的领导如果进月牙山打猎非他同意不可。这就给他提供了建立小屯儿的机会,同时也奠定了他在小屯儿的霸主地位。

小屯儿只有一块可以耕作的土地,那是逃荒户们在岭南坡儿的开荒地。虽然每年收成和熟地没法比,却足以填饱小屯儿人的肚子,因为这些地是没有公粮任务的“黑地”,当然这些黑地的耕作权实质上都掌握在老问题儿的手里。

形势的变化从来都是那么不可预料,随着轰轰烈烈的运动进一步深入,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老问题儿的逃荒村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融入进了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中。在公社革委会“愿意革命就站过来”的口号下、家家户户都进入了“阵地”,就连户口也一起站过来了!

林管点儿那只破钟刚刚响过,院子里就占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人们没看过批判会,谁也不知道批判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老问题儿当上造反团长后第一次在全村子人面前说话,语言显得有点丢三落四的:嗨,那啥是吧,哈,不嘎哈(干啥)就开会了,那啥,现在的形势是这样滴,是吧,严、严峻!严峻滴问题儿,把那个阶级敌人揪上来。你去揪,他用手指着二狼蛋子说。

不大工夫,二狼蛋子用手扯着韩爽的一只胳膊,从临时队房子出来了。

“哎,揪这儿来,揪这儿来,”老问题儿朝自己站着的地方比划一下。没用二狼蛋子“揪”,韩爽自动地过去了。

老问题儿表情严肃、大声道:站好了站好了!说,家里是不是有电台?

韩爽道:没有。

老问题:问题儿,大问题儿。

韩爽:真的没有。

老问题儿:拿过来,拿过来,他用手比划一下,二开立刻端上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儿。

老问题儿:这是什么!

韩爽:收音机。

老问题儿:问题儿,当我不知道,电台,绝对的电台,收音机有这样的吗?

“咱家的小人书箱子都不认识了?”老问题儿的儿子秋成子说。

老问题儿:嗨这,咋回事儿?

秋成子:丢人!我送给大梅的。

“嗯……”老问题儿没再说话。

大梅是韩爽的独生女儿,生活在知识分子家庭且天生聪慧的她本来求知的道路一片光明,可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小学刚毕业就成了右派分子的女儿。屋漏偏逢连阴雨,韩爽被“双开”的前一个月,梅子妈离家出走了。从此,她的命运就紧紧的和这个右派爹连在了一起。

下放的地址由不得韩爽父女选择,那是组织的事,不过来小屯儿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介绍信上明明写着林场中心校,却被林管局直接送到了月牙山小屯儿。报道的时候老问题儿懵了:又派一个护林员?

“不是,下放,下放干部,”林管局的人显然是照顾韩爽的面子。

老问题儿:这么说他是我的领导?

“不是,他就是,嗯,你还是……”林业局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问题儿。

韩爽立刻接过话说:噢,同志,我是下放到这儿来改造的,以后一切都听从你的领导。

“是,是这个意思,人我送到了,他身上带着介绍信,具体问题你们慢慢协商。”管局的人像甩包袱似的把韩爽父女丢在这儿走了。

“嗯,”老问题儿仔细的看看这父女二人,疑惑地问:就你们俩个?

韩爽:是的。

老问题儿:孩儿他妈没跟过来?

韩爽:离婚了。

老问题儿:是你作风的事儿?

韩爽:哪有哇,我是右派的原因。

老问题儿:啊,原来如此,那就在这儿改造吧。地有的是,要自己开。可有一宗,到秋打的粮食,不能自个独吞。

韩爽:知道知道。

老问题儿:嗯,念大书的人一点就透。

韩爽:不知道有没有暂时存宿的地方?

老问题儿:哎呀,这恐怕得花俩钱呢。

秋成子:啥钱哪,西院那家不刚搬走吗?反正现在也是空着,让他们搬进去住呗。

“你知道个啥,瞎掺乎!”老问题儿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

秋成子:就知道钱!房子又不是你的。

“小兔崽……”老问题儿骂了半截儿话突然改口了:小兔崽子,还等啥呢,赶快领他们过去呀。

“嗯呐,”秋成子得意的看了老问题儿一眼领着韩爽父女出去了。

老问题儿这辈子就怕他的宝贝儿子,那可是他的命。老伴活着的时候他感觉这个世界都是他的,自打老伴走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除了儿子什么都不是他的。儿子所做的一切,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能接受。不过,今天这个赚钱的好机会白白让儿子搅了,他还是觉得实在可惜,“有啥办法,哪叫前辈子欠这兔崽子的。”每次遇到这种事,老问题儿都会这么耐心地、默默地解劝着自己。

小屯儿人口流动性大,正常情况下,空房子总是有的,如果没有现房,盖房子也是很轻松的事儿,木材现成,房草到处都是,一般情况下,只需三天就能住人。不过无论是住现房还是起草屋都必须经老问题儿批准。批准是有潜规则的,明白的人不用提示,多有多掏钱,少有少拿钱,反正“出点血”那是一定的。像韩爽这样空嘴说白话的人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老问题儿相信,这个“情”他韩爽早晚会还的。

一晃两年过去,韩爽没事儿人一样始终没有一点表示。这不能不让老问题儿有想法:“呀?这是没拿我当根儿葱啊,咋崽儿着,不想在这儿住啦?那就小孩儿拉屎挪挪窝儿!”

秋成子早就看出了爹的心思了,没等老问题儿说话、他先吱声了:想赶韩叔家走是吧?

老问题儿:嗯呐,他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

秋成子:这事儿想都别想。

老问题儿:这回不能听你的,照这样下去,我在这屯子咋混。

秋成子:爱咋混咋混,韩叔现在可是我的老师。

老问题儿:不对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看上大梅了?

秋成子:看上咋滴,你也不是不知道。

老问题儿:你才多大呀,胡闹!

秋成子:你十八岁结婚,我十七处对象咋就胡闹了。

老问题儿:韩爽是右派分子,和她姑娘处对象没门儿!

秋成子:不用你管,又不是你和她处对象!

“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老问题儿真想狠狠地给他几巴掌。转念一想,“诶,何必呢,干脆让他韩爽‘起夹子’——走人!”令老问题儿没想到的是没等韩爽走人,文革来了。这无疑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屯子里的“二十八宿”都在那儿摆着。造反团长的职位非他莫属。公社革委会宣布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感到意外。

在这之前他就琢磨好了:他妈的,非把你韩家弄出这屯子不行!上任的第二天,批判右派分子的大会就召开了。为了这个批判会,老问题儿做足了功课,从儿子那里得知,韩爽有一只自己装的半导体收音机,这让他眼前一亮:奶奶的,蒋介石的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不用我费劲公安局就把你“请”进去了。至于证据吗,嘿嘿,收音机就是发报机!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在关键的时候,倒霉的儿子站出来了,只一句“盒子是咱们家的”就彻底地解除了韩爽是蒋介石特务的嫌疑。

批判会失败了,这是老问题儿从来都没有过耻辱,他没注意人们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就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记得。

大概秋成子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些过火和冲动,说话的声音明显的比以前柔和:开会累了吧?今儿个我做饭。

“也行,做顿饭吧,吃完这顿饭我就搬出去,这个家让给你,咱俩单过吧。”老问题儿的声音虽然很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秋成子:我不就说句实话吗,干啥分开住哇?

老问题儿:啥都别说了,我看出来了,你的心里除了韩家那两个人谁也装不下。

秋成子:要这么说,我这就跟她断了,让她跟你说清楚。工夫不大,大梅过来了:过得好好的干嘛搬出去住呀,要是因为我的话,让他出去住呗。老问题儿斜了一眼大梅问:住哪儿,你家?

大梅干脆地回了三个字:嗯呐呗。秋成子着急的接过话:哎,哎哎,我刚才跟你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大梅:我是这个意思。

老问题儿:你爹也是这个意思?

大梅:这事儿能听他的呀,我都想好了,秋成子搬出来我俩就去南方。

老问题儿:那可不行,分家也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跟你这右派的闺女儿过一辈子。

大梅:是你儿子不假,跟不跟我、你得问问他。

“还问啥呀,都处这么长时间了”秋成子故意做了一个鬼脸儿。

老问题儿:嘿呀,小兔崽子真长大了,滚!都给我滚远点儿,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们俩。

“哎,哎哎,这就滚,这就滚,”大梅一边答应着、扯着秋成子出去了。

秋成子和大梅离家出走的举动像一剂神奇的镇静良药,刚刮起的文革风瞬间平息了不少。这个昔日封闭式的小屯子又过起了世外桃源式的生活。除了例行公事式的批判韩爽外,平日里连一个带红袖章的人都看不见。韩爽很配合老问题儿的工作,每次批判会,批判稿都是由他自己写。几个常发言的红卫兵都很乖,每次念稿子都不马虎,当然有些生僻字都是注着汉语拼音的。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已经记不清开过多少次批判会了,每一次批判会都像一次文艺演出。导演自然是老问题儿,编剧的重担则责无旁贷的落在了韩爽身上。可能是这种特殊的文艺节目太过重复了,重复的让这两个人失去了本性,这对阶级异己的准亲家。不知什么时候相互的称呼变了,听起来很怪却蕴含着包容和理解,“哎,老右,这两天歇歇吧,别批判了行不?”老问题儿问。

韩爽:哎!我说题子,我是团长,还是你是团长啊?

“娘的,谁当都是那么回事!”老问题儿一脸的不在乎。

“问题儿,大问题儿”韩爽怪怪地笑着说。

老问题儿:嗯,真是问题,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啥时候和你个老右走到一起啦?

韩爽:糖衣炮弹,一定是糖衣炮弹!

老问题儿:什么意思?

韩爽:一定是你这些日子贿赂我鸡蛋的原因。

老问题儿:不对,说反了,那是让你感受贫下中农的温暖。

韩爽:唉,贫下中农是挺温暖的,可惜房子不能过冬了,待两天得换草苫子了。

老问题儿:换,等收完秧棵就换,不用你个念大书的操心,我找人。

韩爽:找谁呀,看看这个屯子还剩几个人了。

老问题儿:没事儿,不还有几家没走嘛。

月牙山的秋天说来就来了,刚到中秋,岭上的苞米地就退却了所有的绿色,每年这个时候,山地里总少不了韩爽的身影,不管庄稼属不属于他,他都跟着忙乎。老问题儿有点儿烦他的“黏糊劲儿”,甚至有点儿嫉妒:差不多就行了,我看我这团长快成你的了!

形势再一次没经商量地变了,今年老问题儿想留人家也留不住。不是韩爽不想在这儿呆,“摘帽儿办”的“通知”很明确,国庆节前去东北理工大学报道。这么多年了,韩爽是真的不想回去,它舍不得这小屯儿。舍不得小屯儿里的每一个人,但无论什么也没有恢复党籍重要。他是党的人,永不叛党是他写在骨子里的誓言。

送行的马车在神树岭那条崎岖的小路上颠簸着,一路上。老问题儿的那把鞭子几乎没动一下,任凭那几匹老马慢悠悠的迈着四方步。韩爽坐在紧贴老问题儿旁边的位置,不时的递过去一颗卷烟,没话找话地说:哎老题子,看见没,树叶都快落了。

老问题儿:那可不,这不马上就到十月一了吗。

韩爽:哎,你那房子我看别苫草了。

老问题儿:不苫怎么得了,过不去冬啊。

韩爽: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上儿子那儿去吧。

老问题儿:别跟我提那兔崽子,他早就不是我儿子了!

韩爽:气话不是,咱们蹦跶不了几年了,落叶归根嘛。

老问题儿:唉,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马上就要到公路了,到家千万给我报个平安,千万记住,听见没?”

“哎哎,”这对准冤家亲家几乎是同时闭上了嘴,谁也没再说话,谁也没敢再看对方一眼。

改革的飓风最终还是没放过月牙山小屯儿,这个世外桃源式的村子实在没有封闭的必要了,就是用八抬大轿抬,也未必有人跑得上这儿来,就连原来小屯儿的住户也快走空了。

又到老秋对了,最近这几年,老问题儿最害怕老秋,到了这个季节,漫长的冬天紧跟着就来了,那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前些年有韩爽陪着,他感觉挺好的,人家一走,他才知道什么是孤独。大多时候他只能坐在那铺土炕上,傻傻的望着门前的那棵老榆树,就那么一个人静静的坐着,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啥,事实上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低矮的草屋里此时会有什么人。

一阵清脆的汽车鸣笛声打破了小屯儿的寂静,老问题儿慢慢地站起身,缓缓地挪到门口儿,那双昏花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门前停着一辆灰白色的轿车!

“噢,稀罕物,稀罕物,”他嘴里念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了几步。女司机从车上下来朝他仔细地看了看说:爹,不认识我啦?

老问题儿:你?哎呀看我这眼神儿,是大梅,对,就是大梅,你这是?

大梅:接你回家呀。

老问题儿:接我?

大梅:啊,早就想过来了,成子怕你不跟他回去,这不,非让我来不可。

“我,我不想走。”老问题儿吞吞吐吐地说。

大梅:啥时候想小屯儿,随时让成子拉着你过来就是了,家里的车方便,成子可说了,你不回去就不许我回家。

“回去回去,这小兔崽子,还这么驴,”老问题一边儿说着,眼泪下来了。

夕阳西下。晚霞把月牙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渲染成了火一样的色彩,那茅屋、那老榆树,那弯弯的山道,还有老问题儿和大梅那两张开心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