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小小说）

上午九点，学文闷头走在山路上，他要给父亲上坟。虽然是清明时节，但晋北山区却鲜有绿意，依然是苍凉荒芜、衰草枯叶的景象。天阴沉沉的，阵阵冷风裹挟沙土掠过山壑，不时地腾起一条条黄龙。

学文提着沉甸甸的祭品，心也是沉甸甸的。最近烦心事接二连三。先是学校评选优秀班主任，论资历、论班级成绩，都非他莫属，结果又一次落选了，这次名额给了一位年轻女教师。没有这个荣誉，今年职称晋升又彻底没戏了。就在前天，他着急着上班，没留神自己的小波罗剐蹭了一辆新宝马，赔了人家七千多，生生搭进去两个月工资。真是祸不单行哪！

学文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前松梁，老远就看到土坡下孤零零的一座坟，坟前一棵细柳。父亲是个苦命人，因为家穷没上过学。千禧年的夏天，自己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接到通知书那晚，父母激动地彻夜未眠。父亲不无感慨地说，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如今终于出了个吃皇粮的。此后更是起早贪黑地干活，加上饥饱冷热不均，老肝病转成了肝硬化，第二年年底就撒手去了。留下妻儿老小三个人，度日维艰，弟弟学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自己毕业后在县城中学任教。在母亲操持下结婚成了家，爱人也是教师，并在县城买了房；后来学武也成了家，娶了个农村媳妇，和母亲住在一起，日子过得挺紧巴。

学文来到坟前，用力吹去石桌上的土，郑重地把祭品一一摆上，有鸡有鱼，糕点水果，看起来很丰盛，又拿出一瓶白酒，一个酒杯，满满地斟了一杯，放在石桌中间。末了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头上。然后跪坐在坟前，说：“爹呀，学文给你上坟来啦。学武外面打工顾不得回来。您老吃吧喝吧，吃好喝好。一辈子省吃俭用，辣乎地连瓣蒜都舍不得吃。唉！我那可怜的爹！”

学文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落肚，情绪升腾起来，忍不住触景伤情，又想到了自己。在父母眼里，他是光宗耀祖的出息人，其实不过是一个穷老师罢了，事业毫无长进，生活一地鸡毛。昨天刚和爱人吵了一架。起因是学文提出要回村上坟的事，爱人却没好气地说：“要回你回！反正我和孩子不回。再说回去也没人稀罕，省得热脸贴个冷屁股。”学文辩解说：“净胡说！妈早盼着大孙子回呢。前天就捡了一天的地皮菜，盘算着给咱包莜面饺子吃。”爱人说：“亏你有脸说！真金白银都贴补了学武家，给过我一毛钱？吃个牙碜的莜面饺子，还当啥满汉全席嘞？”然后就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出来。爱人对母亲一直有成见，总有说不完家长里短的闲话。学文本来就挺烦，接着话茬子就和爱人吵起来，吓得孩子哇哇地哭。吵归吵，学文还是想全家一起回，这样母亲高兴，也不会多心，母亲喜欢看到一家家和和睦睦的。所以他服软和爱人道了歉，好说歹说，爱人才勉强同意一起回去。学文胡乱想着心事，一口一口就着白酒，不知不觉半斤酒下肚了，直喝得晕晕乎乎。

临近中午，学文收拾要回去，这才想起纸钱还没烧呢。于是在地上画了个圈，搂了一把细柴点了，等火烧旺，把一沓沓冥币放在火上，看着纸灰一片片腾空而起，像一只只黑蝴蝶在翩翩起舞。他嘴里念诵着：“爹呀，收钱喽。钱够花，觉够睡，没有零钱破整块，甚不甚甭受罪……”

他摇摇晃晃地下了梁，老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母亲一直不见他回来，放心不下，就找过来了。学文望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有些蹒跚的脚步，风中凌乱的白发，鼻子一酸，说：“我又不是孩子，有啥不放心的。”母亲笑着说：“饭早做好了。有你爱吃的山药鱼、蘑菇汤、莜面饺子、调凉粉。赶紧回吃吧！”

母子俩刚到大门口，就听到院子里的哭闹声。原来是儿子被学武家孩子打破了头，爱人气得够呛，一边包扎，一边数落学武家孩子。那孩子也吓得不轻，一个劲地直哭。看到学文回来了，儿子仗势冲过去就要打学武家孩子，母亲一把抱起学武家孩子，躲到屋里。爱人对学文喊：“你一天怪我说你妈偏心，你也看到了。都是孙子，咱孩子被打得头破血流不管也不顾；学武家孩子掉根汗毛也是天大的事！”正说着，学武媳妇从外面回来，这女人又矮又胖，大脸小眼，染了一头红发，耳朵下的耳环金灿灿的，十分显眼。她眼皮也不抬，说：“小孩屁大点儿事，值当大人出头？还是人民教师嘞，不如我们这没文化的懂事理呢！”说完啪的一摔门进屋了。爱人搭不上茬，气得发抖，对学文喊：“看看你妈送的好人情！”学文早看出来，学武媳妇戴的金耳环正是自己送给母亲的。前几年，母亲帮忙照看孩子，没明没夜的，十分辛苦。正赶上母亲过生日，学文和爱人商量着就送了一副耳环。没想到母亲送给了学武媳妇。学文心里恼怒，抱起孩子冲爱人说：“走哇，回家！”说着就往门外走。母亲赶紧追出来，急着说：“学文别走啊，吃饭了，吃饭了，妈给端饭去。”学文一家钻进小波罗，开车走了，留下母亲呆呆地站在风中。

学文回到城里，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晚十点多。打开电视，县电视台正播送一则新闻。报道说林场失火了，火势很大，县委书记正坐阵指挥救火。因为林场横跨两省，为防止火势蔓延，外省的消防队正在驰援途中。起火区是前松梁，初步调查是有人上坟点火引起的。学文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两腿不停地打战，禁不住喊：“啊呀妈呀！完了！”这次火灾确实是因为学文的疏忽而引起的。政府三令五申严禁野外点火，一旦发生火灾，造成了巨大影响和损失，肇事者要判刑的。学文作为公职人员，除了要坐牢，还要开除公职。爱人也知道了原委，吓得手足无措，不停地啼哭。

学文心乱如麻，他决定明天去自首，力争从轻处罚。这时，县电视台又播出了一则新闻。播音员说：“各位观众，在县领导的指挥下，广大群众和消防人员齐心协力救火，火势基本得到控制。据最新消息，本次火灾的肇事者已经投案自首，为某某镇某某村的村民。该村民上午在前松梁上坟祭祀，违法使用明火，因疏忽造成火势蔓延，引起火灾。具体案情正在审讯中……”电视播出的是审讯画面，在审讯室里，母亲坐在两名警察面前，手上戴着手铐，正说着什么。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神色凝重而坦然，一如记忆深处中模样。学文泪水模糊了双眼，哀嚎了一声，“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