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良心(短篇小说)

“妈，我去上学了。”明明边穿运动鞋边说。

“天阴，说不定会下雨，带把雨伞，路上小心点儿，别淋着。”韦德馨露出慈祥的笑容。

“知道了，”明明白嫩的脸上闪着红光，“你儿子都十二岁了，早就该放单飞了。”

韦德馨扑哧一声：“我儿子最棒！不过，路上还是得小心。”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已经骑着赛车冲出家门。

明明上初一。学校离家远。韦德馨特别忙，不能天天开车送他，便给他买辆赛车。明明骑着赛车上学，比坐妈妈的汽车高兴得多。

乌云如潮。太阳在云海中挣扎，一会露出笑脸，一会被推进海底。树梢慢慢晃动起来。街上的行人加快脚步。

韦德馨感觉有些冷，犹豫着是不是加件衣服。

电话铃声响起。韦德馨掏出电话。

“园长，那家的人又来咱园闹事了。他们在门口挂标语，还把萌萌的尸体用水晶棺盛着运来了。”幼儿园丁老师报告。

“噢？怎么会？”韦德馨心里发生强地震，“前天已经赔偿了，还——”

“人家嫌赔得少，要十万呢！您赶快来吧，他们扬言炸园呢！”

“知道了。”韦德馨神色大变，驱车直奔同心幼儿园。

平等路施工。明明绕道光明路。光明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电动车见缝插针，威风八面，气得汽车司机总想飙脏话。

雨落下来。起先，零零星星的。渐渐地，雨点有黄豆那么大。后来，雨滴变成雨线。

明明拧了一下电门，电动车向前冲去。

远处，一位骑脚蹬三轮车的白发老奶奶在抢路时翻车。老奶奶被甩出车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老奶奶——”明明心头一震，又拧了一下电门。

老奶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没有站起来。数不清的雨线落在地上。地上已经存了水。

一辆又一辆汽车，从老奶奶身边经过，一点也不减速。骑电动车的人，匆匆看老奶奶一眼，继续赶路。一位化了浓妆的衣着时尚的美女，微笑着拍了几段视频，眉飞色舞地离去。

“我得把这位老奶奶扶起来。”明明心说。然而，他又犹豫起来。今天上午前两节考数学。上一次，班长比他低0.5分，非常不服气，对他说：“下次把你甩一条街。”甩一条街不可能，超过他绝对有希望。进入初中，明明和班长是年级的两颗巨星。综合考试，明明获得全年级第一的次数仅仅比班长多三次。班长的数学仿佛中了魔咒——千年老二，总是矮明明一个头尖儿。班长发誓要打破明明的不坏“金身”。

“如果耽误考试……”明明拿不定主意。

老奶奶的白发散乱，衣服已经湿透，她的苍老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痛苦。

“把老奶奶搀起来吧？明明。可是，考试——”

明明来到老奶奶跟前，还是下了车。

妈妈出现在明明眼前。她微笑着，眼睛里写着：鼓励、赞许。

“这也是一场考试啊，人生的考试。让班长骑在你头上吧！”

明明弯腰搀起老奶奶。老奶奶一脸愠怒，死死抓着明明的胳膊。

“你这孩子，撞了我，我受重伤啦！”

明明大惊失色：“老奶奶，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天地良心呐！你小小年纪——”

“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你怎么会扶我？”

“我是在帮您，奶奶。”

“在帮我？你有那样的好心吗？别人怎么不帮呢？你比别人好？多长一颗心？是雷锋？如今哪有雷锋啊？你这孩子，小小年纪，逃避责任——做人得有良心！”

同心幼儿园的铁大门上方，挂着一幅标语：优质服务？欺骗家长！装着萌萌尸体的水晶棺，放在铁大门前边，仿佛一头怪兽。萌萌的爸爸铁青着脸，眼睛里射出几分凶光。萌萌的妈妈，化着浓妆，穿着新潮的红色七寸高跟鞋。

几天前，萌萌的爸爸开车送萌萌去幼儿园。路上，一位美女同事给他打电话。他接过电话，笑嘻嘻地打开微信看视频。汽车经过同心幼儿园，他忘记了让女儿下车。来到单位，下车，锁车门，签到，聊天，向女同事献殷勤，车里的萌萌被忘得一干二净。

上午十一点，妻子打电话让他接萌萌。他大吃一惊，预感到可能要坏事。

打开车门，发现萌萌仰面躺在车门旁边。小姑娘脸上、身上有很多红的、紫的斑块，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他怒火万丈，认为孩子的死，幼儿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给妻子打电话。妻子把他臭骂一顿。然而，她最后也把怒火喷向幼儿园：“孩子没有上学，老师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他们负的什么责任？是怎样对待上帝的？啊？！如果老师及时打电话，萌萌会没命吗？不行，得让他们赔钱！”

一行十人，浩浩荡荡开往同心幼儿园维权。他们扬言：不赔偿损失，就别想开门上课。

依据本省《中小学、幼儿园安全管理办法》的规定，同心幼儿园没有任何责任。园长韦德馨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和减轻不良影响的考虑，答应赔偿三万五千元。

萌萌的爸爸、妈妈拿着崭新的三万五千元现金，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露出略带悲伤的笑脸。萌萌的姑姑哽咽着问：“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萌女，死了，只值三万多块？”萌萌的爸爸、妈妈才想起来上韦园长的当了。

“咱们要十万，人家只给三万多，打发要饭的呀？”萌萌的妈妈咬牙切齿。

萌萌的爸爸受到感染，暴跳如雷：“不跟他们拉倒！”

“对，”萌萌的妈妈莞尔一笑，“咱去闹它。咱一闹，幼儿园害怕丢名声，减生源，就得乖乖地答应咱的要求。这叫一闹三分理，讲道理的就怕耍流氓的。”

雨紧一阵，慢一阵。风不大，但是很凉。地上的积水，一片一片的，仿佛一面面玻璃镜。老奶奶的三轮车，横卧地上，好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醉鬼。

明明泪流满面。痛苦、后悔、内疚、愤恨等复杂的感情，折磨着他。妈妈、老师教导他：“送人玫瑰，手有余香。”他参加学校组织的优秀传文化兴趣班，利用周末到公园捡拾垃圾，去敬老院给老人送温暖……他觉得：他算不上优秀，然而他以实际行动践行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扶起老人，老人会给他一个微笑。他的小小的虚荣心慢慢膨胀，好像吹起来的气球。他身上又多一个闪光点，他可以看着全班同学微笑，向班长做意味深长的鬼脸。班长的成绩不如他，做人方面同样矮他一点点儿。

老奶奶竟然说他撞了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明明的雷达探到雷区——

每年，网上都有一些这样的案例：好心人扶起摔倒的老人，结果，拿住院费，被告上法庭，被恐吓……

有网友警告：千万别扶起摔倒的老人！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扶’回到解放前。

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不是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吗？不是说“诚实是立身之本”吗？不是说“爱心传递”吗？可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此时此刻，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正在考数学吧？黑板旁边的时钟正一如既往地“嘎达嘎达”走吧？教室后面张贴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二十四个金字仍然熠熠闪光吧？老师看见我的空荡荡的座位会怎么想？而我的对手——班长，一定在激动和快乐中力求完美吧？

我怎么这么傻呢？我为什么把手伸得那么长？我真死心眼儿！

班长的数学成绩——一百，九十，哪怕六十！可我呢？零蛋！人家那么优秀，会只考六十分吗？这一次，我比人家，航天飞机比破旧的掉链自行车。我会被全班耻笑的，我会被班长揶揄的。

这个老奶奶，竟然说我撞了她，让我送她去医院，让我拿医药费！

雨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

同心幼儿园大门口，有很多看热闹的。萌萌的爸爸、妈妈看到“闹”的明显效果，态度更加强硬。

韦德馨园长态度谦和：“贵家长，萌萌小朋友是我园评出的‘未来之星’，她的不幸离去，是我园永远的伤痛。我们将永远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我们全体教职员工将会把工作做得更细一些。”

“你们是有责任的，是渎职！”萌萌的爸爸大言不惭。

“根据有关规定，我们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如果我们给你们打电话询问，兴许萌萌不会出意外，然而我们也不是上帝。”

“观众朋友们，”萌萌的爸爸对观众作一个罗圈大揖，“听听，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堂堂的幼儿园园长，尊敬的韦女士、韦美女，说的漂亮话！你不是上帝？我是上帝！你就是这样对待上帝的？萌萌没有上学，为什么不打电话问家长？你们这叫优质服务吗？叫‘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吗？你们收钱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忘打电话、发微信呢？”

“贵家长，其实是您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我们的疏漏仅仅是没有做到面面俱到，但是我们也不能回避责任，因为安全重于泰山。”

“说得真丰满，做得太骨感。我的错误占百分之九十五，你们就没有百分之五的错误吗？如果萌萌死在幼儿园，你们不得赔二百万吗？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十万。一个孩子的生命只值十万吗？”

雨，打湿铁大门，打湿老师们的眼睛，打湿观众的情绪，打湿拍视频的美女的红的、黑的、蓝的、粉的漂亮指甲。

韦德馨的眼前，出现不久前发生的一幕——

一位具有研究生学历的气质美女，坐在奔驰车引擎盖上“撒泼”哭诉：“我是受过文化教育的人，我是研究生学历，但是这件事让我几十年的教育受到奇耻大辱，我就是太讲道理了才被你们欺负。如果这事有的谈，我就不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我今天在这里很丢人的，你知道吗？现在是网络社会，人家发到网上，我怎么过？我今天这个脸也不要了，我今天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就求一个说法。”

“不讲理的人，把讲理的人逼成‘泼妇’。动不动就闹的人，把害怕闹的人变成‘羔羊’，这个社会怎么了？”韦德馨的目光，透过一座大山，寻找美丽的风景。

这个世界是物质的，这个世界又是人性的。这个世界不只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这个世界有五千年的厚重历史。

“她爸，”萌萌的妈妈的柳叶眉舞动几下：“别说那么多扯淡话，一针见血，两个字：赔钱！”

韦德馨长叹一声，说道：“只好走法律程序了。”

雨没有停下的迹象。法国梧桐、银杏树、牛角槐、雪松，披头散发，仿佛一群魔鬼。挺拔的住院部，宛如龙门石窟的一尊佛像。

白发老奶奶躺在病床上，痛苦万状。明明站在病床前，拧着脖子，脸色煞白，双拳紧握，胸脯一鼓一鼓的。

事发地段没有监控，明明又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两位公安干警也想不出来妥善的处理办法。

韦德馨心平气和地问：“明明，是你撞的奶奶吗？”

“不是！绝对不是！”明明的眼睛中喷出两道愤怒的火焰，“我是做好事，是帮助人。我倒霉透了，以后——”

“嘘——”韦德馨把一根手指轻轻地竖在嘴唇上，“孩子，妈妈相信你，理解你，支持你，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俯下身来，对白发老奶奶说：“阿姨，您肯定弄错了，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从来不说谎话。”

老奶奶痛苦地摇摇头，闭上浑浊的眼睛。

“我发誓——”明明的脸憋得通红。

韦德馨微笑着示意儿子不要讲话。而后，她对老奶奶的儿子和儿媳说：“我儿子没有撞阿姨，但是我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