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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开江(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2-10-27短篇小说 养生王
日头一出来,人脑门子就直冒油。“妈个巴子!”小福子骂了一句,不知道骂这个天气还是骂自己。羊皮袄穿不住了,虽然那羊皮上的毛都没有上面爬进爬出的虱子多,快成光板儿了,可毕竟是羊皮啊,就指着这件没有布面的老


日头一出来,人脑门子就直冒油。“妈个巴子!”小福子骂了一句,不知道骂这个天气还是骂自己。羊皮袄穿不住了,虽然那羊皮上的毛都没有上面爬进爬出的虱子多,快成光板儿了,可毕竟是羊皮啊,就指着这件没有布面的老羊皮他才活了16个冬天没给冻死。这可是他爷留给他爸,他爸留给他的宝贝,是他们家唯一的传家宝。

小福子擦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溜子,张嘴骂一句,就解开皮袄外的麻绳子,先敞开怀,再把麻绳缠到裤腰上。小福子系紧了裤子就迈步出门,他要上老高丽家问问,这天气咋整的,还不到清明,说热就热,咱们家这旮啥前儿这样过?他还想问问老高丽,今年放排能不能带他走,他想去通化街看看。他爸临死之前把他托付给老高丽,说他搁省城还有一个老姨,让老高丽跟排把头言语一声,再上木排就把他给捎通化去。他都16岁了,跟个生牤子似的,干点杂活不要钱,比排把头去年领那俩小半拉子强。老高丽打包票了。

顺江边走,一道儿还怪凉快,就是老听着江面上“咔吧咔吧咔吧”一个劲儿地响,好像昨下晚后园子里那棵老榆树。小福子决定不回去了,破房子四下漏风不说,大半夜那老榆树的枝杈晃晃悠悠,跟吊死鬼似的太吓人了,今晚就住老高丽家吧。

小福子听他爸说过,老高丽老家在江那沿好些天脚程的地方,那旮沓日本小鬼子老鼻子了,占领了那旮沓,让老高丽他们都当二鬼子。老高丽他家原来老有钱了,供他上个什么洋学堂后来还当了先生,是他自个不往好道上赶,领着学生们在有一年的三月开运动会(注:1919年3月1日朝鲜半岛爆发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3.1运动”)小鬼子不让开就开枪打,结果五月他就跑江这边来了。在这旮一猫,就是这么些年,高丽话都忘得不咋利索了,还不忘每年阳历三月的时候,趴在江坝上哭他那些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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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丽可厉害”这是小福子他爸当年说的。

老高丽会打猎,打猎可有讲究,好几个人大白天牵着一群狗进山转悠,打个狍子啥的那叫打围。进山就是十天半拉月,白天住地窨子里,傍黑一人自个扛枪出门,趟趟回家光带黑瞎子苦胆、火狐狸皮、紫貂皮,连一丝肉都不稀罕要的,那才叫打猎,能打猎的才叫炮手。

老高丽厉害,他不光是个炮手,还会看病,谁家人有个头疼脑热、闪腰抻了腿啥的,都找他去给扎咕扎咕,一扎咕就好。

老高丽最厉害是会摘挂子。

每年冬天山上伐木,伐倒了树,树既不顺山倒也不迎山倒,却偏偏倒在旁边的树上,伐倒旁边的这棵树,却又偏偏倒在另一棵旁边的树上,这样的树就没人敢进去伐了,因为一倒一大片会把人砸死。这叫挂子。这时候为了不让木头白白烂在山里,山上就需要一位木把头拿锯去找到这堆树里最后那棵支撑的树给伐倒,这叫摘挂子。

再有,山上桃花水一下来木排就放满江,有的拐弯的地方木头走得慢,就茬上了,越茬越多,越茬越高,堵得江里水都直往岸上漾,这一堆木头没有人敢碰,碰一下指不定从哪撅起来再拍下去,能把人砸死。这叫挂子。这时候为了不让木头白白烂在水里,水里就得有一位排把头拿白蜡杆子把这堆木头顺水流挑开,这叫摘挂子。

小福子从小在江边上玩,常听见排把头在江心里的木排上喊号子“日他爹,操他娘,什么人留下这一行,五黄六月在水里,十冬腊月在山上”。

别的木把、排把都得等那岸上骑着骡子,跟着木排走的大掌柜到了安东,才能找东家领饷钱,摘挂子的不用,摘挂子按木头多少和危险程度关饷。木头扔在山上,堵在水上,大掌柜的眼珠子都急红了,还等啥到安东?先给钱,给现钱,这是卖命的钱!

老高丽专门摘挂子。山上也好,水上也好,老高丽去了拿眼睛一瞄,一瞄一瞄又一瞄,就瞄出道道来了。

老林子里面,树木都快够着天了,十来个人都合抱不住的大树,锯完了不倒,一棵棵挤着挨着挂着,谁也不知道那棵风吹一晃就砸下来。老高丽轻手轻脚拎着条子锯钻进树丛中间,猫着腰咔咔几下,猛地窜出来就跑,身后大树一棵连一棵的倒下一片,砸起地上的积雪像秋天里漫天的大雾。

水面上也一样,就看他光个膀子手使一条一丈多长鹅蛋粗细的蜡木杆子,站在江边左一挑、右一拨、上一敲、下一捅,一声响,塔一样高的木头堆一下子坍塌像一堆散沙,哗啦啦流下来流进江中。厉害不?嘿!

老高丽他厉害也从来不装犊子、不吹牛,跟谁都客气,要不他一个外国人咋能在满洲国一猫这些年都没人告他?

老高丽就得意小福子,他说他搁老家也有个儿子,他跑江这沿那年出生的,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活着的话,就跟小福子一边大。老高丽没事就上小福子家跟小福子他爸唠嗑,一唠唠半宿。

老高丽说:“小福子,你小子我一看就稀罕,你给我当干儿子,我教你唱高丽歌,教你跳高丽舞,教你做野鸡哨唤野鸡,教你下套子逮兔子。”小福子说:“我才不学娘们玩意呢,我要学打黑瞎子,学摘挂子。”老高丽就黑了脸说:“可别学这个,这个学会了就得玩命啊。”又说:“我教你学数学吧。”小福子说:“我又不给李老爷家当管账先生,我学啥算数啊?”老高丽嘿嘿一呲牙说:“不是算数,小子,是数学。这么说吧,打枪和摘挂子都得学数学,数学是科学之王,你学会了数学,就知道黑瞎子怎么瞄准怎么打,就知道摘挂子的时候,应该锯哪棵树挑哪根木头。”小福子说:“我光学打猎摘挂子不学算数。”老高丽就叹口气说:“唉。”

小福子12岁打第一枪,别看现在他才16岁,他也有炮手的枪法,夜里听声就能打鸟,可就是还没机会去打黑瞎子,更别说摘挂子了。

山里现在都进不去了,进山就算通匪。小鬼子派二鬼子当了大掌柜,山上木头,江里木头,就连家里木头,都是鬼子天皇家的了,满洲国也是天皇家的了,满洲国的人反倒不是天皇家的,现在摘挂子没人给钱,砸死都不给!

老高丽没在家。老高丽裹着他的狼皮褥子,蹲在江边眼巴巴的看着江面。江面上白呲燎的全是冰,也不知他看个啥劲。

小福子说:“老高丽,昨天天气还嘎嘎冷,今天就穿不住皮袄,戴不住帽子了,这是咋地了?”老高丽呲牙瞅着小福子就乐,说:“儿子你来找你爹说话,咋不会叫人呢?还老高丽,老高丽也是你叫的吗?”小福子说:“我才不喊你呢,我等你领我上通化街,找我老姨去,我不是没人要的狗剩子。”

这时候就听“咔嚓咔嚓”几声响,老高丽一个高儿蹦起来,拽着小福子就跑。小福子被他拽得站不住脚,跟头把式的往坡上跑。跑着跑着,就觉着地面上直颤,跑着跑着,就听见身后轰隆隆的响。回头再看,远处一道白线越来越近,近了就越来越高,像一面白墙。再看的时候,就是一堆一堆房子大的冰块铺天盖地的滚满了江面。冰块越堆越高,忽然哗啦一下塌下来砸到江面上,江面呼隆一下被砸得塌下去,又猛的翻上来冰块,和冰块互相猛的碰在一起,咔咔作响。把小福子的耳朵都震聋了。就看见比房子还要大的,像牌坊那么高的冰块,互相纠缠挤压起伏着,顺着江水一路呼啸着、翻滚着,冲向更远的地方。冰碴子崩了小福子和老高丽满头满脸,衣服裤子全都被溅起的江水和冰渣给弄湿了,棉靰鞡里灌满了水。小福子吓得嘴直哆嗦,手直哆嗦,腿直哆嗦,整个人都哆嗦抽筋了。

老高丽不怕。

老高丽兴高采烈地看着江面哈哈直乐,还抓起一个掉地下的冰疙瘩,含在嘴里嗦嘞,嗦嘞几下就嘎嘣、嘎嘣嚼碎吃了。

一回头看见哆嗦的小福子,老高丽吓一跳。“完蛋货,吓尿了咋地?别搁外头丢人了,麻溜滚屋里暖和去!”老高丽家离江边不太远,小福子也有点缓过来劲了,三窜两蹦就进了老高丽家,不顾身上还有冰碴,脱光腚就爬上老高丽炕头,得亏老高丽家开门就是炕,炕上净是狗皮。小福子觉得再多挺那么一眨巴眼的工夫,自己就要冻死了。

老高丽回屋,先往炕底下添了一把柴禾,又烧了锅水,就急忙扭头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条老大老大的麻袋,往地上一倒,全是鱼!全是大鱼!老高丽说:“小子你看我这一会儿就捡了这些鱼,这都是开江鱼呀,开江鱼是最鲜最好吃的鱼呀。每年开春,冰雪也开化的时候,江面就化开了,江面化开,就叫开江,你知道不?江水要是慢慢的化开,就是文开江,今年这个开江,叫武开江,我这几天听江面上动静不对,我就知道是武开江。我都蹲那等一晌午了,就等着看这个武开江呢,武开江几十年都赶不上一回,你小子今天看见了你有眼福。武开江,江面一下子化开了,冰棱子一挤一拍,鱼就昏过去了,开江鱼、开江鱼,就开江的这几天抓到的鱼叫开江鱼。鱼在水下一冬天,肚子里什么埋汰东西都没有了。看,我捡的全是鳌花鱼,别的我都不稀罕捡。”说着就哈哈哈的乐。

那天晚饭吃的开江鱼,老高丽和小福子爷俩吃了五条大鳌花,鱼汤都拿窝头蘸着吃得溜干净。剩下的几条更大的鱼不能吃了,老高丽说要拿到街里去卖了鱼买酒喝。老高丽这辈子就爱喝酒,可是他已经老多日子没喝过酒了,他没钱。

小鬼子打不过杨司令,就琢磨损主意,去年开始整什么归屯并户,怕有人给抗联送吃的穿的,把山里的窝棚、地窨子都给烧了,沟里的煤,山里的木头,都给挖出来,往小鬼子老家倒腾,倒腾得江里水都浑了,就改名字叫“浑江”。

老高丽进不了山,打不了猎,伐不了木,也摘不了挂子,卖命钱都没地方挣了。

第二天早上小福子没起炕,他舍不得老高丽家炕头那点热乎气儿,他还想等老高丽回来的,万一那些开江鱼没卖光,晚上又能吃一顿好的。老高丽昨晚唱来着“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小福子昨晚吃了开江鱼,小福子以前也吃过下蛋鸡,小福子不知道啥是二房妻,但是不耽误他开始想象,想象着和一个美丽的女人一起喝着鲜美的鱼汤。小福子睡了个回笼觉。

几年后,小福子去了省城通化街,骑着马挎着枪,带着他的弟兄们去的。他没找他老姨,他只找小鬼子跟二鬼子。他要报仇,他要给老高丽报仇,他要给杨司令报仇,他要给东北的老百姓报仇,他要给所有的中国人报仇。他在通化街杀了个三进三出,然后他们就全都战死了。第二天城门上贴出布告:全歼满洲治安之癌杨匪靖宇之臂助,高丽红胡子匪首武开江。

武开江就是小福子,小福子本来不姓武,老高丽姓武。

……

那年老高丽上街去卖鱼,小福子一个人在炕上睡了醒,醒了睡,睡到天黑老高丽也没回来。后半夜屋里突然进来个人,黑灯瞎火也看不清是谁,他告诉小福子,老高丽是抗联大韩独立团副参谋长,一直潜伏刺探小鬼子的情报,昨天送几条开江鱼给藏在街里的伤员吃,伤员里有叛徒,日本鬼子抓住老高丽,装进麻袋,绑上石头扔到冰冷的江水里,淹死了。

那人把小福子带进了长白山老林子,在老林子里小福子见到了一个大高个子老爷们儿,那个老爷们儿就是杨司令,杨司令问小福子是老高丽的什么人,小福子说自己是老高丽的儿子,姓武,叫开江。



作者简介:一戈,本名庞久泓,男,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