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小小说）

寨子里上了年岁的，都知道俺们福寿寨有个老户，叫石头，也有人喊他王老石的，但更多的人只喊他石头。

石头这人，老实。在俺们寨子里的时候，穷，一个光棍汉，养着一个七老八十的瞎眼老妈。自己饿肚子，也让他妈吃饱；肚子再饿，也绝不会要别人一点的东西。年轻的时候，他妈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给他张罗下一个媒茬儿，媒人带着他去跟人家姑娘见面的时候，他上去就说，跟着他，要不怕挨饿。他妈没吃饱，谁也不能先吃饭。就这两句话，人家姑娘扭头就走了，他妈的眼，也被他活活气瞎了。

那时候，还时兴生产队。队长看他老实，麦秋两季庄稼成熟的时候，就派他打更看护庄稼。冬春时节田地里的庄稼活少了，就让他和队里的几个棒劳力，一人一辆架子车，跟着副队长二虎去郑州城里拉脚儿（福寿寨方言，用人力车帮人家拉货），给队里积攒些卖化肥农药的活便钱。别人会偷奸耍滑，他不会。看庄稼，他会守在地里一夜不合眼，两眼大睁生怕有人掐几穗麦子掰几棒玉米；去城里拉脚儿，他总是把挣的苦力钱一五一十全交给领头的二虎，每次都是一分不落。

一年冬天，石头又被队长派到了省城，跟着二虎拉脚儿。那天傍黑儿，干了一天活，二虎领着他们七八个回家。正走着嘞，石头就说，他听见有人喊救命。二虎他们听了，没有。就让石头赶紧走。石头不走，把车停在路边，四处看看，还一会儿直着腰听听，一会弯下腰听听。二虎他们就笑他，喊他快点走，说，还有六七十里嘞，晚了，到家都该天大亮了。石头不走，还趴在窨井盖上。

石头就说，里面有人呐，里面有人喊救命。石头就把窨井盖掀开了，跳进去。不一会儿，石头就把一个人举了出来。

那人，猛一看，压根儿就不像人。剃了阴阳头，一件军大衣上黑的泥黄的屎，浑身上下精湿，蜷缩在地上，进气没有倒气多。

石头看看二虎，那意思，是让二虎拿个主意。二虎说，城里正闹武斗嘞，庄户人，千万不敢掺乎，把他捞上来了，就赶紧走。

石头跟着二虎他们没走几步，就拉着架子车拐了回去，把那人抱上车，又用自己的破被子盖好，拉回了俺们福寿寨。

这一切，都是我爷爷讲给我的。我爷爷说，石头救的那个人，是省上的一个书记。书记说，他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站在桌子上，弯腰、低头，两只胳膊被两边的两个人高高的朝后架起来，坐喷气式飞机。斗得奄奄一息了，又被塞进了下水道里。

那个书记在石头家破茅菴里住了半个月，又回省城了。

后来，石头就被接到了省城，安排到一个工厂里，看大门。石头还把他那个瞎眼老妈也接到了城里，吃起了商品粮。

听寨子里的人说，活该石头时来运转，进了城有了正式工作，还娶了一个媳妇儿，生了个儿子。

石头他瞎眼老妈去世以后，石头把她送回福寿寨，安葬在他们家族的老坟里。石头和他媳妇儿死了以后，他的儿子也先后把他们送回福寿寨，安葬在他瞎眼老妈的坟包前。

石头的儿子，我跟倒他不陌生。他大学毕业后，在省里的农业厅工作。这十多年，他每年都回福寿寨推广农业新技术。春节，照例也是每年都回来，挨家挨户，给寨子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拜年，送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