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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点·光】凌风(微小说)

发布时间:2022-07-18短篇小说 古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是我的校友。  其时我在学校搞一个文学社团,编学生刊物。在众多来稿中发现几首不错的诗,跳跃的思维,出彩的意象,压抑的激情,对生命的本真感悟,让我在一片风花雪月、自恋自赏的浅薄文风中为之一爽,“凌风”,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是我的校友。
   其时我在学校搞一个文学社团,编学生刊物。在众多来稿中发现几首不错的诗,跳跃的思维,出彩的意象,压抑的激情,对生命的本真感悟,让我在一片风花雪月、自恋自赏的浅薄文风中为之一爽,“凌风”,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后我不时能收到他的诗稿,他所关心的似乎只是写诗、把诗投入稿件箱,而不像其他人,喜欢把稿子送入我手里,期待我的答复。发过两期,我捎信让他过来谈谈。
   瘦削、文弱、腼腆、忧郁,这是我的第一印象,进门时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我想,他可能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的。他低我两届。
   一问一答中随便地聊。我不是一个善于找话题的人。有些冷场。然后谈他的诗歌,还有时下的诗风。镜片后面,他的眼睛烧起来,话语也成了句,并即兴发挥。
   问起他的名字。他说,他本名林丰,家中老二。父亲好酒,三杯即醉,醉后就骂人,稍不如意挥拳即打,这使他性格软弱,就用了“凌风”这名,算是刚柔兼济吧。
   我望着他。他的底色是黯淡的,是深深的灰,而更深层里,却似火山,涌动着灼热的岩浆。他压抑着。而那火山会否终于喷发?
   这以后他不时过来,谈些或不谈些,只是随意。无意中说起班上一个女同学,说是对他有些粘乎。他不太喜欢。烦。
   很长一段时间他消失不见。
   在校院偶遇,他身边多了个女孩。挺拔,健美,双颧高鼓,面上线条硬朗,挺直的鼻、紧抿的唇和平静的眼神,表明她性格的坚毅和意志的强烈。
   长得不赖,只是欠了几分柔美。相处不会太久。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他再次找我时,带了十多首诗,说是一天内写成的。长诗《父亲的手》居然有一百多行,诗很粗糙,满纸流溢的痛苦,却让我有深入灵魂的颤栗。我感到他对爱情的苦闷,这苦闷又不局限于爱情,而更宽泛,父爱、母爱、友爱,乃至人类、宇宙之爱,渴望而又害怕,逃避而又企求,迷离、惝恍、甚至有些谵侫。我久久无言。
   此后就很少见他,也没了他的诗。
   接下去的学期我推掉了社团的事,去医院实习。就不再有他的消息。
   然后是一个狂热的季节。呐喊。火焰。涌动的人群。飞舞的传单。哑然失声的悲怆。我不由自主卷入。呼喊。沉默。彷徨。疟疾般的寒热。退出身来,我已身经百劫、万念俱灰。
   那个暑假我没能回家。便与几个朋友一起去精神病院作社会调查。带我们调查的医生姓高,毕业才两年,已是业务骨干。
   第一次进病区。一道道铁栅门,紧锁的病房,药香夹杂着酸腐气味,感觉像是进了监狱。病人穿一式的柳条衣,木然呆立的,向隅自语的,嬉戏作耍的,躁狂不安的。见我们一身白衣,有畏缩躲闪的,有讨好诌笑的,也有人恶语咒骂。
   高医生说,我们学校有学生关在这里。
   我一震,谁?
   凌风!他单独一间病房,被绑在病床上,身上满是污迹。看见我们,挣扎嚣叫,撕裂的声音,只能听清几个语词……自由……凶手……前进……爱情……他面容扭曲,双目血红,身子如沙滩上的鱼,无力挣动,双腕、双踝被束带磨得血糊糊的。
   凌风!我愕然、怵然、惶然。
   你认识?高医生关上门,摇头叹息。
   他是我朋友。真想不到……
   他谁也不认识,以为这里是监狱……
   凌风愤怒、暴躁的形象纠结在心头。
   高医生说,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加躁狂症。他被送来不久,说是为爱情发疯。他差点就掐死女友。被人送来后一直暴躁不安,还不肯穿衣服,要赤身裸体走向上帝,只有自己的身体是洁净的。只能把他绑起来。他以为这里是监狱,不是精神病院。给他用过药,用过休克治疗。他太顽固,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这么狂暴。
   我惘然。想起那个女人。他原先并不爱她,只是不能拒绝。他居然深深陷落。那样一个女子,骨子里与他并不相融,他该是一个诗人,不该失陷在这样一片现实的土地。
   我每天瞅空去看望。他依然故我。
   为期两周的社会调查,翻病历、查档案、与病人谈话。精神病逐年提高的发病率,与医院监狱式管理、简单划一的治疗措施,极不协调,我深感苦闷。
   治疗方法就只三种:药物治疗,多数只用氯丙嗪镇静、抑制兴奋、对抗幻觉妄想;胰岛素休克治疗,通过注射一定剂量的胰岛素以降低血糖,使大脑代谢降低,出现缺氧状态,引起昏迷;电休克或称电痉挛治疗,用一定量的电流通过大脑,引起意识丧失和痉挛发作,以达到治疗目的。
   高医生说,他们几个年轻医生正在尝试做精神、心理分析治疗,这在国外已很普遍,很多人有自己的心理医生,我们还只能尝试,精神、心理健康,没有人关心。他想过给林丰做心理治疗,但实在没法配合,只能先用药物和休克疗法。
   再次去精神病院,是在一年后,毕业分配前。我找高医生探路,看看有无去精神病院工作的可能。
   他趴在桌子上睡觉,中午与同事喝酒,高了。他胖了很多,不见了一年前的精干劲儿。
   见到我倒还热情,聊了不少时间。他说他们已不搞精神、心理分析治疗,太烦,还是老方法管用,简单。他说那个林丰还在,住过三次院,好了,快出院了。
   凌风平静地坐在板凳上,看到他我心里一揪。脸上的忧伤、腼腆不再,镜片后面,他目光平直,只有深深的灰,火山的岩浆熄灭了。从他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认识我,他只是木然地看着我,眼中有一种胆怯与畏缩。
   我问了些话,他只是机械地答复,往日的灵醒没了。只在告别时,他眼中闪过的一束亮光,才让我联想他曾经可能是一个诗人。
   精神病院,以它的理性与秩序,剥夺了诗人所有的激情与创造。
   我气闷地走出,不再回头。
   很多年里,凌风,是我心头一个不解的结。我用自己全部的人生经验解读他,也解读自己,我惘然又似清醒,他如山峰高出云端,又似云雾遮蔽山峰。我手上已没有他的任何文字,只有那《父亲的手》激起的强烈印象还留驻心头,不能消亡。
   “父亲,我要亲吻你手上暗青色的血脉/琴弦一样跳动/黄河一样奔涌……”“我用你给我的小刀/挑断青色血脉/喷出的火焰多么艳丽……”
   这里有对父亲的崇拜,也有弑父的隐衷。他终于陷入迷狂,要扼死那个父性的威权,理性的、意志的象征……
   他有个暴躁的父亲,在父亲挥舞的手掌下成长,那手是渴望的父爱、也是威权的象征……他该是个感性、柔弱的诗人,怀着对爱的渴慕、诗意的迷恋……是的,女友,那是个有强烈意志的人,她就像他的父亲,控制了他。他在潜意识里反抗……
   我仿佛听到他裂心的尖叫闪电般划过理性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