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夫妻（小小说）
1
腊月二十八，天才亮，傻山就从家里出来了。
山啊，大清早做啥去？西邻居二拐叔，一出过道儿，碰见傻山。
二拐叔起来啦？俺去看窑。傻山没住脚，回着话，只管赶路。
这大过年的，也不歇敬儿？二拐叔看着傻山的背影，说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没见你回来过，赶着过年了，也不拾闲儿。
俺拿着炖好的肥肉哩。傻山扭头举了举手里提着瓦罐子，说有肉就是年！
好几百地哩，咋出门？二拐叔有些不放心。
今儿还有最后一趟车。二拐叔，俺得赶紧走，晚了，就耽搁了。傻山的步子明显快了。
那，走吧。二拐叔盯着远去的傻山，自言自语，这水仙，心真狠呀！
2
傻山十几岁时，爹娘撇下他，相继走了。
姑姑接傻山去家里住，他死活不去，就撵着村里打工的人，去了外地。
傻山年纪小，干不了整壮劳力的活儿，就在工地打个零工，挣口饭吃，攒个零花钱。
甭看傻山憨头憨脑儿，干事认真，又实在，话少，肯卖力。甭管在哪儿干活，带工的，都争着要。
工友逗傻山，说咱响午去饭馆买碗肉菜吃吧。
不吃。傻山自顾干活。
连一碗肉菜都舍不得吃。留着钱干啥？工友问。
寻媳妇。傻山的样子有些可爱。
寻媳妇干啥？工友刨根问底。
生娃。当爹。傻山的语气挺自豪。
哈哈哈……
中中中！
工友都乐了。他们愿意跟傻山闲拉，实在，还挺有意思。
3
傻山寻媳妇的事儿不顺当，相了不少，都没成。
人家女的一见着傻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媒人问咋回事，女的就说你看他那样儿，不就是个呆子嘛。
三十岁那年，傻山终于寻到了媳妇。
媳妇叫水仙，水仙跟她的名字一样，谁见了都会鼓眼珠子，忒好看。
水仙是个三婚女人，头两个丈夫，过着过着，没几年，就死了。之后，水仙克夫的名声，越传越远，再也嫁不出去了。
水仙是个清高的女人，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想让自已将就。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水仙带俩孩子，又是住在娘家，没少遭嫂子的白眼，每天还得忍气吞声的听些指桑骂槐的难听话。
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清高的水仙不再坚持她的清高，在媒人的搓和下，最终嫁给了傻山。
4
傻山看着像画儿一样好看的媳妇，心中那个中意那个美。
水仙和傻山结婚后，傻山从没见媳妇笑过。
傻山整天小小翼翼地陪着笑脸，照着水仙的喜好，伺候着她。
那天，傻山给水仙端来了洗脚水，放在床边，帮水仙脱去袜子，捧着那双香脚（在傻山看来，媳妇身上的每一处都是香的），刚沾上水，哎哟，你个傻子（水仙一直称傻山为傻子）！你想烫死俺呀！
傻山捧起水仙的脚，凑近嘴边，吹了吹，随后慌忙起身勺了瓢凉水，一边往洗脚盆里倒，一边用手试着温度。
洗好脚，傻山拿毛巾轻轻地擦。
水仙仰脸、闭眼，嘴角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这笑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同时，眼角溢出一滴泪。水仙即刻抬手抹去。因为，水仙不想傻山看到，即便觉得他是个傻子。
5
今天，是水仙跟傻山结婚的第八天。
水仙跟傻山说，傻子，你该打工走了。不挣钱，俺这俩个儿子咋养活。
哦。傻山看了看门外玩着的两个孩子，又望望了水仙，很快低下头应着。
傻山不敢跟水仙对视。他从她的眼里，看不到喜欢，也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东西（具体是啥，他说不上来，反正很想，但看不到）。
傻山听外人说过，水仙是一朵很好看的花儿，他傻山艳福不浅。那意思就是说他傻山是泡牛粪。
水仙是花儿，是朵带刺的花儿。傻山不能随意靠近，扎，傻山觉得稍近一点儿，就疼，肉和心都疼。
水仙对于傻山，只能欣赏，远远的欣赏。
6
依水仙的吩咐，傻山没去工地，而是去了小煤窑，那活儿，挣的钱多。
傻山没干过小煤窑的活儿。头一次坐着罐笼，跟失了重一样，一直朝深处坠。
眼前一片漆黑，又冷又潮的气一层一层地往身上裹。
傻山头一回发怵了，心里紧张的不行。要不是身边有同伴，他一定觉得这是他未日。
出了罐笼，眼前是条深深的黑洞，头上的灯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截路。洞（同伴说是巷道）的两边有的是石头，有的是煤。洞顶用木桩子撑着，洞底铺着钢轨。
眼前的一切，不禁教傻山联想到老鼠。
干活两斑倒。一班有十来个人。
在一处洞的尽头，按照分工，有的打眼放炮，有的拿铁锹将崩下的煤往罐里装，有的打点子支护顶板，也有的将装满煤的罐沿着钢轨朝外推。
特别是放炮的时候最吓人。轰隆——轰隆——几声炮响，整个洞子充满了煤尘，对着面儿，看不见人。
人，就躲在洞两侧挖的猫耳洞里，双手捂耳朵，紧闭眼，憋着气。煤尘消散的很慢。
干活儿了！
带班的一声喊，各就各位，开干。
这时，每个人都眯着眼睛，不由自主的一口一口地将煤尘吸进肚子里。看吧，一个个儿全都成了黑人，要不是那口白牙，连五官都难分清。
新来的，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用铁锹装煤。也是最危险的活儿——刚放过炮，煤层坍塌了，顶板裸露着。
7
结婚好几年了，只有在傻山拿着一打钱递到水仙手里的时候，傻山才能被水仙默许挨她的身子。这便是傻山得到的最高奖赏。也许这就是傻山幸福和快乐的唯一源泉。
傻山曾嗫嚅着跟水仙说，不，是近乎乞求，说他想要一个自已的孩子。
滚一边儿去！就你那傻巴拉几的样儿，有个孩子也精不到哪儿去。赶紧的，把你那不着边儿的念头，给俺断了！
哦。
8
傻山是腊二十五回的家，跟水仙说小煤窑放假了。
俺不是早跟你说过，让你跟窑上的头头儿说过年看窑吗？你咋回来啦？水仙埋怨傻山。
俺说了，准了。头头儿让俺二十八去窑上。傻山连忙解释。
腊月二十八，水仙早早起来，把头儿晚上炖好的肉，装了一瓦罐子，给傻山拿着。
傻山受宠若惊，一个劲儿地说，还是媳妇好！
水仙正梳着头，听到院外有人喊：水仙嫂子！水仙嫂子！
水仙打开街门，见是二拐叔的三儿子，问有啥事？
俺山哥……俺山哥他，他死了！
在哪？水仙吃了一惊。
在村东马路边沟里，瓦罐子都碎了，肉，撒了一地！
……
水仙猛然间觉得，心，一下子被掏空了，身子靠着门框瘫软在地。
